轎子輕輕兒地放下來。
炳兒,明兒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縣裡去!”擡轎的就是我和麻子。
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須一摘。
他一伸手,打了個空,大夥兒全笑開啦。
馮炳那狗養的不知跟他老子說了些什麼。
馮筱珊聽了他的話就跟咱們說道:“我馮筱珊讀書明理,在這兒住了七十五年,自問沒虧待諸位鄉鄰的地方兒……”他話沒說完,陳海蜇早就撿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腦門上面。
腦門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須上面,白胡須染了紅血,可是那老不死的還不死!他說道:“你們既然和我過不去,我也活夠了。
讓我死在家裡吧!”滾你媽的!咱們跑上去,把他的馬褂什麼的全剝下來。
陳海蜇早就搶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緞馬褂那副得神的模樣兒!馮炳拼命護着他的老子,給咱們一把扯開了。
馮筱珊動也不動,盡咱們擺布,瞎眼眶裡掉下淚來。
别哭你媽的,你想法擺布咱們的時候兒,曾可憐過咱們嗎?咱們不會可憐你的!他的兒子哇的聲哭啦,跪下來求道:“請諸位放了家父,我馮炳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大恩……我馮炳情願替家父受難……”滾你媽的,别裝得那模樣兒!到今兒來求咱們,晚着了!我一腳踹開他,大夥兒趕上來,一頓粗柴棍,學了邵曉村咧。
咱們綁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樹上,底下架着幹劈柴。
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繃起一條條的青筋來,嘴裡,鼻子孔裡,眼眶子裡全淌出血來啦。
往後,舌子,眼珠子全挂了下來,越挂越長,直挂到地上,咱們才燒起柴來。
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兒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兒地卷了起來。
烘了半天,他的臉發黑啦。
咱們繞着他,跳着兜圈兒。
好家夥,他也有這麼一天的嗎!樹下的葉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裡邊兒去。
天黑了。
火是紅的,咱們的臉也是紅的,馬刀在黑兒裡邊兒閃爍。
碰!碰!一排槍!在外邊兒的人先鬧了起來:
“灰葉子來啦!”
“什麼?那狗入的縣長不是答應咱們不抓人的嗎?”
“殺!殺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槍!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别怕!别逃!咱們有三萬多人哪!”
在外邊兒的盡往裡邊兒擠,咱們慢慢兒的退到東嶽宮那兒啦。
“殺!”
咱們剛這麼一嚷,他們又是一排槍。
大夥兒不動了,靜了下來。
唐先生給抓去了!
“隻拿頭兒腦兒,别的人不用怕!站着别動!”我聽得出那是縣長的聲音。
我擠到外邊,隻見咱們的人一個個給抓去了二十多個。
唐先生給綁着跪在那兒,他喊道:“幹下去!别怕!咱們是殺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裡熱熱地掉下兩顆眼淚來。
我想殺上去,可是媽的刺刀鋒在黑兒裡邊發光!他們有一千多拿槍的哪!
“誰動一動就槍斃!”
地上橫的直的躺着許多人,黑兒裡邊看不清楚,隻望得見一堆堆的紅血。
咱們全氣狠了,可是沒一個敢動的。
“這個是的,那個也是的……”翠鳳兒和我的哥子在那兒指出人來,指一個,抓一個。
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兒,又找别人去了。
翠鳳兒望着我笑了笑。
滾你媽的,我可不願意領你這份兒情!
我們抓去了八十多個人,我算沒給抓去。
咱們這兒又靜下來了,每天晚上又聽得見寡婦們的哭聲兒!在酒店裡邊兒咱們總是氣呼呼的把刀子紮在桌上面。
咱們是殺得完的嗎?還要來一次的!
過了一個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傷痕全好了,可是我心裡的氣沒平——我心裡的氣是一輩子不會平的!也不單是我一個,咱們全是這麼的。
那天,翠鳳兒回來了,和我的哥子一塊兒回來的。
我的哥子在縣長那兒當了門房,翠鳳兒戴了副金墜子,他們倆是特地來看我的。
他們一進來,我先把門闩了。
翠鳳兒一側腦袋,讓金墜子沖着我,望着我笑道:“美不美?”我一聲兒不言語,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來,劃破了她的衫子。
她吓得包的聲撇了酥兒,睜着淚眼求我道:“馬二哥……”我瞧準了她的心眼兒一刀子紮下去,白的肉裡邊兒冒出紅的血來,血直冒到我臉上,她倒了下去。
我的哥子剛拔開了門闩,跨了出去,我一刀子紮在他背梁蓋兒上面,他靠着門說道:“老二,瞧爹的臉……”我不作聲,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殺了我的親哥子,殺了我的翠鳳兒,可是我笑開啦。
那副金墜子還在那兒閃呀閃的。
現在,桃花又開了,咱們這兒多了許多新墳,清明那天我看到許多小媳婦子在墳上哭,咱們活着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嗳啊,嗳啊,嗳——呀!
咱們都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嗳啊,嗳啊,嗳——呀!
咱們又這麼喝着了。
可是咱們還要來一次的!
1931年1月2日
作者附志:
春天是快樂的,可是春天是某階級的特有物,它是不會跑到生活在海上的人們的生活中去的。
他們是老在海上過着冬天的生活的;可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不來嗎?總有這麼的,春天會給他們和他們的朋友搶了去。
我希望這一天夥計,等着瞧,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