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三人擁到樓廊上,由秀姑将要走的原因說了。家樹用手絹擦了眼睛,慨然的道:“大概大家是為了鳳喜身後的事,要找人負責。這很容易,沈大娘在北平,我也在北平,難道還會把她放在這裡不成?救兵如救火,一刻也停留不得,諸位隻管走吧。”何麗娜看了鳳喜那樣子,已經萬分凄楚,聽說秀姑馬上要走,拉住她的手道:“大姐,我們剛會一天面,又要分離了。”秀姑道:“人生就是如此,為人别不知足,我們這一次會面,就是大大的緣分,還說什麼?有一天東三省收複了,你們也出關去玩玩,我在關外歡迎你們,那個樂勁兒就大了。這兒待着怪難受的,你回去吧。”何麗娜道:“家樹暫時不能回去的,我在這裡陪着他,勸勸他吧。”秀姑皺了皺眉頭,凝神想了一想道:“走了,不能再耽擱了。”沈國英也對沈大娘道:“這事不湊巧,可也算湊巧,我起是今天要走,最後一點兒小事,我不能盡力了;好在樊先生來了,你們當然信得過樊先生,一切的事情,請樊先生作主就是了。”說着,走到房門口,向床上鞠了一個躬,歎口氣,轉身而去。秀姑走到屋子裡,也向床上點點頭道:“大妹,别了。你明白過來了,和家樹見了一面,總算實現了你的心願啦。最後,樊大爺還是……”秀姑說到這裡,聲音哽了,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向床上道:“我沒有功夫哭你了,心裡惦記着你吧。”說着,又點了個頭,下樓而去。 這時,沈國英和李永勝正站在院子裡等着。見秀姑來了,沈國英便道:“現在到上火車的時候,還有三四個鐘頭,我們分頭去料理事情,四點半鐘一同上車站,關女士在什麼地方等我?”秀姑道:“你到東四三條陶伯和先生家去找我吧。”沈國英說了一聲準到,立刻就回家去。 沈國英到了家裡,将帳目匆匆的料理了一番,便把自己一兒一女帶着,一同到後院來見他哥嫂。手上捧了一隻小箱子,放在堂屋桌上,把哥嫂請出來,由箱子裡,将存折房AE鮘f2一樣樣的,請哥哥看了,便作個立正式,向哥哥道:“哥嫂都在這裡,兄弟有幾句話說。兄弟一不曾經商,二又不曾種田,三又不曾中獎券,家産過了十幾萬,是怎樣來的錢?一個人在世上,無非吃圖一飽,穿圖一暖,掙錢夠吃喝也就得了。多了錢,也不能吃金子,穿金子。兄弟仔細一想,聚攢許多冤枉錢,留在一個人手裡,想想錢的來路,又想想錢的去路,心裡老是不安。太平年,也就模模糊糊算了。現在國家快要亡了,我便留着一筆錢,預備做将來的亡國奴,也無意思。而況我是個軍人,軍人是幹什麼的?用不着我的時候,我借了軍人二字去弄錢;用得着的時候,我就在家裡守着錢享福嗎?因為這樣,我這裡留下兩萬塊錢,一萬留給哥嫂過老。一萬做我小孩子的教育費。其餘的錢,兄弟拿去買子彈送給義勇軍了。我自己也跟着子彈,一路出關去。我若是不回來呢,那是我們當軍人的本分;回來呢,那算是僥幸。”他哥哥愣住了,沒得話說。他嫂嫂卻插言道:“啊喲!二叔,你怎麼把家私全拿走呢?中國賺幾千萬幾百萬的人多着啦,沒聽見說誰拿出十萬八萬來,幹嗎你發這個傻起?”沈國英道:“咱們還有兩萬留着過日子啦。以前咱們沒有兩萬,也過了日子,現在有兩萬還不能過日子嗎?”他哥哥知道他的錢已花了,便道:好吧,你自己慎重小心一點兒就是了。子,牽着交到哥哥手裡;将起歲的姑娘,牽着交到嫂嫂手裡,對兩個孩子道:“我去替你們打仇人去了,你們好好跟着大爺大娘過。哥哥,嫂嫂,兄弟去啦。”說畢,轉身就向外走。他哥嫂看了他這一番情形,心裡很難過。各牽了一個孩子,跟着送到大門口來。沈國英頭也不回,坐上汽車,一直就到陶伯和家來。 沈國英在家裡耽擱了三四個鐘頭,到時,樊家樹、何麗娜、李永勝也都在這裡了,請着他在客廳裡相見。秀姑攜着樊老太太的手,走了出來。家樹首先站起來道:“今天沈先生毀家纾難去當義勇軍,還有這位李先生和我的義姐,又重新出關殺敵,這都是人生極痛快的一件事,我怎能不餞行!可是想到此一去能否重見,實在沒有把握,又使人擔心。況且我和義姐,有生死骨肉的情分,僅僅拜盟一天,又要分離,實在難過。再說在三小時以前,我們大家又遇到一件起慘的事情,大家的眼淚未幹。生離死别,全在這半天了,我又怎麼能吃,怎麼能喝!可是,到底三位以身許國的行為,确實難得,我又怎能不忍住眼淚,以壯行色!劉福,把東西拿來。請你們老爺太太來。” 說話時,陶伯和夫婦來了,和大家寒暄兩句。劉福捧一個大圓托盤放在桌上,裡面是一大塊燒肉,上面插了一把尖刀,一把大酒壺,八隻大杯子。家樹提了酒壺斟上八大杯血也似的紅玫瑰酒。伯和道:“不分老少,我們圍了桌子,各幹一杯,算是喝了仇人的血。”于是大家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隻有樊老太太端着杯子有些顫抖。沈國英放下酒杯,雙目一瞪,高聲喝道:“陶先生這話說得好,我來吃仇人一塊肉。”于是拔出刀來,在肉上一劃,割下一塊肉來,便向嘴裡一塞。何麗娜指着旁邊的鋼琴道:“我來奏一阕《從軍樂》吧。”沈國英道:“不,哀兵必勝!不要樂,要哀。何小姐能彈《易水吟》的妻子嗎?”何麗娜道:“會的。”秀姑道:“好極了,我們都會唱!”于是何麗娜按着琴,大家高聲唱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隻有樊老太太不唱,兩眼望了秀姑,垂出淚珠來。秀姑将手一揮道:“不唱了,我們上車站吧。”大家停了唱,秀姑與伯和夫婦先告别,然後握了老太太的手道:“媽!我去了。”老太太顫抖了聲音道:“好!好孩子,但願你馬到成功。”沈國英、李永勝也和老太太行了軍禮。大家一點聲音沒有,一步跟着一步,共同走出大門來了。門口共有三輛汽車,分别坐着馳往東車站。 到了車站,沈國英跳下車來,汽車夫看到,也跟着下車,向沈國英請了個安道:“統制,我不能送你到站裡去了。”沈國英在身上掏出一搭鈔票,又一張名起,向汽車夫道:“小徐!你跟我多年,現在分别了。這五十塊錢給你作川資回家去。這輛汽車,我已經捐給第三軍部作軍用品車,你拿我的妻子,開到軍部裡去。”小徐道:“是!我立刻開去。錢,我不要。統制都去殺敵人,難道我就不能出一點小力。既是這輛車捐作軍用品車,當然車子還要人開的,我願開了這車子到前線去。”沈國英出豈不意的握了他的手道:“好弟兄!給我掙面子,就是那麼辦。”汽車夫隻接過名起,和沈國英行禮而去。伯和夫婦、家樹、麗娜,送着沈、關、李三人進站,秀姑回身低聲道:“此地耳目衆多,不必走了。”四人聽說,怕誤他們的大事,隻好站在月台鐵欄外,望着三位壯士的後影,遙遙登車而去。 何麗娜知道家樹心裡萬分難過,送了他回家去。到家以後,家樹在書房裡沙發椅上躺着,一語不發。何麗娜道:“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但是事已至此,傷心也是沒用。”家樹道:早知如此,不回國來也好!同赴國難嗎?我們依然可以幹我們的。我有了一點主意,現在不能發表,明天告訴你。”家樹道:“是的,現在隻有你能安慰我,你能了解我了。” 何麗娜陪伴着家樹坐到晚上十二點,方才回家去。何廉正和夫人在燈下閑談,看到姑娘回來了,便道:“時局不靖,還好象太平日子一樣到半夜才回來呢。”何麗娜道:“時局不靖,在北平什麼要緊,人家還上前線哩。爸爸!我問你一句話,你的财産還有多少?”何廉注視了她的臉色道:“你問這話什麼意思?這幾年我虧蝕了不少,不過一百一二十萬了。”何麗娜笑道:“你二老這一輩子,怎樣用得了呢?”何太太道:你這不叫傻話,難道有多少錢要花光了才死嗎?我又沒有第二個兒女,都是給你留着呀。”何麗娜道:“能給我留多少呢?”何廉道:“你今天瘋了吧,問這些孩子話幹什麼?”何麗娜道:我自然有意思的。你二老能給我留五十萬嗎?食指摸了上唇胡子,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在未結婚以前,想把家産……”何麗娜不等他說完,便搶着道:“你等我再問一句,你讓我到德國留學求得學問來做什麼?”何廉道:“為了你好自立呀。”何麗娜道:“這不結了!我能自立,要家産做什麼?錢是我要的,自己不用,家樹他更不能用。爸爸,你不為國家做事,發不了這大的财。錢是正大光明而入者,亦正大光明而出。現在國家要亡了,我勸你拿點錢來幫國家的忙。”何廉笑道:“哦!原來你是勸捐的,你說,要我捐多少呢?”何麗娜本靠在父親椅子邊站着的,這時突然站定,将胸脯一挺道:“要你捐八十萬。”何廉淡淡的笑道:“你胡鬧。”說着,在茶幾上雪茄煙盒子裡取了一根雪茄,咬了煙頭吐在痰盂裡。自己起身找火柴,滿屋子走着。 當下何麗娜跟着她父親身後走着,又扯了他的衣襟道:我一點不胡鬧。對你說,我要在北平、天津、唐山、灤州、承德、喜峰口找十個地方,設十個戰地病院。起碼一處一萬,也要十萬,再用十萬塊錢,作補充費,這就是二十萬。家樹他要立個化學軍用品制造廠,至低限度,要五十萬塊錢開辦,也預備十萬塊錢作補充費。合起來,不就是八十萬嗎?你要是拿出錢來,院長廠長,都用你的名義,我和家樹,親自出來主持一切,也教人知道留學回來,不全是用金招牌來起官做的。”何廉被她在身後吵着鬧着,雪茄銜在嘴裡,始終沒有找着火柴。她在桌上随便拿來一盒,擦了一根,貼在父親懷裡,替他點了煙,靠着他道:“爸爸,你答應吧。我又沒兄弟起妹,家産反正是我的,你讓我為國家做點事吧。”何廉道:就是把家産給你,也不能讓你糟蹋。數目太大了,我不能……”何麗娜跳着腳道:“怎麼是糟蹋?沈國英隻有八萬元家私,他就拿出六萬來,而且自己還去當義勇軍啦。你自說的,有一百二十萬,就是用去八十萬,還有四十萬啦,你這輩子幹什麼不夠?這樣說,你的錢,不肯正大光明的用去,一定是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得!我算白留學幾年了,不要你的錢,我自己去找個了斷。”說畢,向何廉卧室裡一跑,把房門立刻關上。 何太太一見發了急,對何廉道:“你抽屜裡那支手槍……”何廉道:“沒收起……”她便立刻捶門道:“麗娜,你出來,别開抽屜亂翻東西。”隻聽到屋子裡拉着抽屜亂響,何麗娜叫道:“家樹,我無面目見你,别了。”何太太哭着嚷了起來道:“孩子,有話好商量呀,别……别……别那麼着。我隻有你一個呀!你們來人呀,快救命羅!”何廉也隻捶門叫道:别胡鬧!手上,将手槍奪下,開了房門,放老爺太太進去。何麗娜伏在沙發上,藏了臉,一句不言語。何廉站在她面前道:“你這孩子,太性急,你也等我考量考量。”何麗娜道:“别考量,留着錢,預備做亡國奴的時候納人頭稅吧。”她說畢,又哭着鬧着。何廉一想:便捐出八十萬,還有四五十萬呢。這樣做法,不管對國家怎樣,自己很有面子,可以博得國人同情。既有國人同情,在政治上,當然可以取得地位。……想了許久,隻得委委屈屈,答應了姑娘。何麗娜噗嗤一笑,才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