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于習慣,保證習慣。
(在世俗觀察上,這兩種人稱呼常常相反,安于習慣的被呼為聰明人,懷抱理想的人卻成愚蠢家夥。
)兩種人既同樣有個“怎麼樣來耗費這幾十個年頭”的打算,要從人與人之間找尋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或擇業相同,成就卻不相同。
同樣想征服顔色線條作畫家,同樣想征服樂器聲音作音樂家,同樣想征服木石銅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樣想征服人身行為作帝王,同樣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一切結果都不會相同。
因此世界上有大詩人,同時也就有蹩腳詩人,有偉大革命家,同時也有虛僞革命家。
至于兩種人目的不同,擇業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義同價值,原來如此如此,卻想在生前死後使生命發生一點特殊意義同價值,心性絕頂聰明,為人卻好像傻頭傻腦,曆史上的釋迦,孔子,耶稣,就是這種人。
這種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複古,活下來都顯得很愚蠢,死過後卻顯得很偉大。
屈原算得這種人另外一格,曆史上這種人并不多,可是間或有一個兩個,就很像樣子了。
這種人自然也隻能活個幾十年,可是他的觀念,他的意見,他的風度,他的文章,卻可以活在人類記憶中幾千年。
一切人生命都有個時間限制,這種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這種限制。
話說回來,事事物物要時間證明,可是時間本身卻是個極其抽象的東西。
從無一個人說得明白時間是個什麼樣子。
“時間”并不單獨存在。
時間無形,無聲,無色,無臭。
要說明時間的存在,還得回頭來從事事物物去取證。
從日月來去,從草木榮枯,從生命存亡找證據。
正因為事事物物都可為時間作注解,時間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
所以多數人提問到生命的意義同價值時,沒有一個人敢說“生命意義同價值,隻是一堆時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一個真正明白生命意義同價值的人所說的話。
老先生說這話時心中很寂寞!能說這話的是個偉人,能理解這話的也不是個凡人。
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記着這兩句話,卻隻有那些從日光下牽入牢獄,或從牢獄中牽上刑場的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這兩句話的意義。
因為說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同懂這話的人生命的耗費,異途同歸,完全是為事實皺眉,卻膽敢對理想傾心。
他們的方法不同,他們的時代不同,他們的環境不同,他們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他們的心,同樣為人類而跳躍。
§§§第5節昆明冬景
(“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
“愛”字雖人人認識,可是真懂得他意義的人卻很少。
)
新居移上了高處,名叫北門坡,從小曬台上可望見北門門樓上“望京樓”的匾額。
上面常有武裝同志向下望,過路人馬多,可減去不少寂寞!住屋前面是個大敞坪,敞坪一角有雜樹一林。
尤加利樹瘦而長,翠色帶銀的葉子,在微風中蕩搖,如一面一面絲綢旗幟,被某種力量裹成一束,想展開,無形中受着某種束縛,無從展開。
一拍手,就常常可見圓頭長尾的松鼠,在樹枝間驚竄跳躍。
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當成一個球,在空中抛來抛去,俨然在這種抛擲中,能夠得到一種快樂,一種從行為中證實生命存在的快樂。
且間或稍微休息一下,四處顧望,看看它這種行為能不能夠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
或許會發現,原來一切生物都各有心事。
那個在曬台上拍手的人,眼光已離開尤加利樹,向虛空凝眸了。
虛空一片明藍,别無他物。
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種“人”,多數人中一種人,對于生命存在的意義,他的想象或情感,正在不可見的一種樹枝間攀援跳躍,同樣略帶一點驚惶,一點不安,在時間上轉移,由彼到此,始終不息。
敞坪中婦人孩子雖多,對這件事卻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從不曾有誰将頭擡起來看看。
昆明地方到處是松鼠,許多人對于這小小生物的知識,不過是把它捉來賣給“上海人”,值“中央票子”兩毛錢到一塊錢罷了。
站在曬台上的那個人,就正是被本地人稱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來昆明租房子住家過日子的。
住到這裡來近于湊巧,因為湊巧反而不會令人覺得希奇了。
婦人多受雇于附近一個織襪廠,終日在敞坪中搖紡車紡棉紗。
孩子們無所事事,便在敞坪中追逐吵鬧,拾撿碎瓦小石子打狗玩。
敞坪四面是路,時常有無家狗在樹林中垃圾堆邊尋東覓西,鼻子貼地各處聞嗅,一見孩子們蹲下,知道情形不妙,就極敏捷的向坪角一端逃跑。
有時隻露出一個頭來,兩眼很溫和的對孩子們看着,意思像是要說:“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不成嗎?”有時也成。
那就是一個賣牛羊肉的,扛了方木架子,帶着官秤,方形的斧頭,雪亮的牛耳尖刀,來到敞坪中,擱下架子找尋主顧時。
婦女們多放下工作,來到肉架邊讨價還錢。
孩子們的興趣轉移了方向,幾隻野狗便公然到敞坪中來。
先是坐在敞坪一角便于逃跑的地方,遠遠的看熱鬧。
其次是在一種試探形式中,慢慢的走近人叢中來。
直到忘形挨近了肉架邊,被那羊屠戶見着,揚起長把手斧,大吼一聲“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