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那大司務一樣,不大在乎讀者的毀譽,做得好并不自滿驕人,做差了又仍然照着本分繼續工作下去。
必需要有這種精神,就是帶他到偉大裡去的精神!
假若我們對于中國文學還懷了一分希望,我覺得最需要的就是文學家态度的改變,那大司務處世作人的态度,就正是文學家最足模範的态度。
他應明白得極多,故不拘束自己,卻敢到各種生活裡去認識生活,這是一件事。
他應覺得他事業的尊嚴,故能從工作本身上得到快樂,不因一般毀譽得失而限定他自己的左右與進退,這又是一件事。
他做人表面上處處依然還像一個平常人,極其誠實,不造謠說謊,知道羞恥,很能自重,且明白文學不是賭博,不适宜随便下注投機取巧,也明白文學不是補藥,不适宜單靠宣傳從事漁利,這又是一件事。
一個廚子知道了許多事,作過了許多菜,他自己就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怪人,且真擔心被人當他是個怪人。
一個作家稍稍能夠知道一些事情,提起筆來把它寫出,卻常常自以為希奇。
既以為希奇,便常常誇大狂放,不隻想與一般平常人不同,并且還與一般作家不同。
平常人以生活節制産生生活的藝術,他們則以放蕩不羁為灑脫;平常人以遊手好閑為罪過,他們則以終日閑談為高雅;平常作家在作品成績上努力,他們則在作品宣傳上努力。
這類人在上海寄生于書店、報館、官辦的雜志,在北京則寄生于大學、中學以及種種教育機關中。
這類人雖附庸風雅,實際上卻與平庸為緣。
從這類人成績上有所期待,教授們的埋怨,便也隻好永遠成為市聲之一種,這一代的埋怨,留給後一代教授學習去了。
已經成了名的文學者,或在北京教書,或在上海賦閑,教書的大約每月皆有三百至五百元的固定收入,賦閑的則每禮拜必有三五次談話會之類列席,希望他們同我家大司務老景那麼守定他的事業,尊重他的事業,大約已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現在可希望的,卻是那些或為自己,或為社會,預備終身從事于文學,在文學方面有所憧憬與信仰,想從這份工作上結實硬朗弄出點成績的人,能把俗人老景的生活态度作為一種參考。
他想在他自己工作上顯出紀念碑似的驚人成績,那成績的基礎,就得建築在這種厚重、誠實,帶點兒頑固而且也帶點兒呆氣的性格上。
假若這種屬于人類的性格,在文學者方面卻為習氣掃蕩無餘了,那麼,從事文學的年青人,就極力先去學習培養它,得到它;必需得到它,再來從事文學的寫作。
§§§第6節驢子故事
(假若能倔強到底,人類的曆史也許就不至于那麼很平凡的寫下去了。
)
記得一個佛經故事,忘了它的詳細出處。
那故事說:
從前有個商人,用一口袋豆子,掉換得一匹驢子,等待雙方交易弄妥後,商人覺得占了便宜,極其得意,就告給那個原先驢主,上了大當,因為他豆子原來是一袋堅硬如石的豆子。
但那驢主聽了這種坦白的陳述後,卻十分從容,滿不在乎,也老老實實告給那個商人:豆子雖是不中吃的豆子,自己還不蝕本,因為那匹驢子,是世界上最劣最壞的驢子。
(兩人說時皆用的是五言韻語。
)商人聽說換來的毛驢,任何方法皆不能調伏馴善,就用種種語言試來恐吓毛驢。
他用的仍然是五言韻語。
他提到“鑽腳鑽股”,“皮鞭抽背”,“重壓泥土”,“太陽晾曬”,以及一大堆荒謬絕倫的話語,恐吓那粗毛畜生。
那畜生平時既極倔強,自然毫不在意。
并且它還居然也用人類的語言,說出種種抵抗折磨的方法,表示它也自有主張,且對于強權壓迫,極有把握,決不妥協。
遇到這種畜生,照例作主人的便無辦法。
除非把它殺掉,但殺掉又似乎并不能算作頂好的辦法。
但故事上卻說商人在無辦法之中,忽然記起了兩句格言來了,就一變先前一時主人對畜生那種态度,隻軟聲柔氣的,向小毛驢說着下面意思的話語:好朋友,你臉真白,雪也沒有你那麼白!你耳朵大,照相書上說是有福氣的耳朵。
你皮襖子青得很,太漂亮了。
你為什麼聲音那麼洪亮,你學唱歌包準出名!你那麼體面,我正想為你讨個好太太;你放心,我替你選的太太一定是最标緻的!
那毛驢先前不是極強硬嗎?一分鐘前還說“我一步不走,誰也無法把我哄走”,但主人柔軟的言語,已弄軟了它的心,想起未來的幸福,便快樂了。
毛驢乃說:“我本來能夠身馱八百斤,日行三百裡,現在我就可以試試。
”它說時顯得又爽快又誠實,為了證明它說的話有憑有據,它當真即刻就馱了它新主人上了回家的大路。
它的态度的改變,照人類平常的說法,則當名為“轉變”。
據故事說,這毛驢後來當真就如此轉變了的。
故事到了這裡,自然也就完事。
這毛驢轉變以後做了多少有益于主人的事,故事不提及人自然不知道的。
我并不因為這個故事離奇,方想起這個故事。
隻是因為這個故事上面所說的驢子,總覺得它像某種人。
故事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