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圍巾說:“呃,這種事,為什麼要麻煩朱老師呢?”
他有一會才弄懂“這種事”所指為何,确定她沒有責怪之意,方說:“也是朱老師先提起的,她還拿你以前寫的信給我看,我才一古腦兒傾吐……”
“什麼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張信紙。
打開來看,竟是她小學畢業那年為承熙寫的請命書:
朱老師尊鑒:
祝老師身體安康如意。
我們的班長葉承熙品學兼優,有“一飛沖天”和“鵬程萬裡”的志向。
現在卻被他爸爸送去鐵工廠當學徒,不能再升學。
請老師一定要幫忙他,讓他升學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會“遺憾終生”的。
謝謝老師。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聲說:“好幼稚呀,那時候真是背成語背瘋了。
”
“我卻很感動,原來那時候我在你心裡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難過,一直使你失望。
”承熙說。
“你怎麼念成工專的?不是說債主不同意嗎?”她收好信,臉已一片冷靜。
“我們苦苦哀求呀。
”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說:“我保證一畢業服役完就連本帶利還錢。
後來有個同鄉柯叔叔,今年果園大豐收,替我們還了一部份錢,那些債主才通融。
我爸現在被逼得上山為柯叔叔做事,也剛好讓他戒賭。
”
“工專也不錯,以後還可以插班大學。
”涵娟笑笑說。
他可不敢想那麼遠,隻說:“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過親,還嫌人家太土氣,居然在上個月嫁他了,我到現在稱呼還改不過來哩。
”
涵娟也很驚訝。
提到玉雪,那些批評又浮上心頭,她輕聲說:“當你放棄升學時,我真的好氣憤,想永遠不理你。
到曉得你上工專,又稍稍安心,氣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這時反過來理你,不就成了你們口中的‘勢利眼’嗎?”
“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呢。
”承熙明顯地松一口氣,開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陰霾,“你放心,沒有人會那樣想的,我小阿姨嘴裡念念,其實也明白你是為我好。
真的,即使大家誤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
最後兩句話在這冷冷的冬天裡,聽起來特别溫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
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癡嬌,傾訴地說:
“今天看見李蕾,感覺很怪,想我曾經認識這個人嗎?”
“她還是那麼誇張,好像地球繞著她而轉的樣子。
”承熙說。
“富貴使她得天獨厚,還能有其它樣子嗎?”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從前李蕾帶來的屈辱,包括種種傷害,最後說:“你還曾在我背後喊‘貪吃鬼’呢!”
“你誤會了,我絕對沒喊過,而且還阻止别人喊。
”他連忙說:“你或者不信,我還因此和别人打過架哩。
我想我的膽量和力氣就是那時練出來的,發現我居然能保護你,然後咻一下,就拚命長個子,結果就這麼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愛,她的傷痛竟如風般輕得可以散去,于是開心附和:“是呀,你變得好快,一個夏天而已,就成了學校風雲人物,大家都好喜歡你。
”
“就你一個人不,對不對?盡管我們坐得最近,你卻離得遠遠的。
”他回憶說:“記得章立純生日那次,你堅決換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籃球重重打到頭一樣,我昏了好幾天,怎麼也不明白。
”
“這是我的脾氣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
”她頓一會又說:“那次我确實生氣,以為你……喜歡章立純。
”
“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歡的是你,隻有你。
”他說。
涵娟的臉熱烘烘,圍巾幾乎是火燙的。
喜歡,已是心知肚明,但說出來是第一次,那兩個字在這無人的夜街上,擴大了一般,餘音回蕩仿佛要刻鑿在空氣裡。
國際學舍到了,遠遠的便看見那明滅閃爍的聖誕燈飾,七彩如虹星,纏繞著許多旖旎瑰麗的幻想。
她亮著眸子說:“小時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會跑出來看這些燈泡,一晚接著一晚,我爸都拿我沒辨法,他太寵我了。
”
“他幾乎是崇拜你。
”承熙凝視她說:“涵娟,你……也喜歡我嗎?”
她站在牆角,由他擋住風,離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氣息相融,陌生又熟悉。
她拿下深藍圍巾,有她體溫的,踮起腳繞在他的脖子上。
他輕輕擁住她,她的臉就自然貼在他胸前,寬厚而奇妙。
天地全變黑了,什麼都看不見,隻有心魂依著血脈排山倒海的震動。
呀,那十六歲純純的愛情。
“喜歡,也一直都喜歡。
”她在他的心口說。
聖誕燈飾緩緩地變化花樣,更迷離璀璨,氤氲如一條彩虹河,也恰恰是他們眉眼裡那條織夢的月河,永遠承載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