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結束後,慕育林送女兒上禮車。
站在車門前,父女倆四目相對,慕心的心情緊揪成團,拉住爸爸的手不想放,她是初生之犢,需要父親護衛。
「爸爸回去了,有空的時候寫信給我。
」
她咬唇,咬出一圈蒼白,柳眉彎彎皺起。
「你不會太想我的,畢竟這些年……爸爸很少在你身邊。
」
慕心搖頭,淚淌下。
「爸爸知道疏忽你太多,我一直想對你說抱歉,可是抱歉是幫不了你的,對不對?希望爸爸作的這個決定能幫助你,讓你不再害怕恐懼。
」
爸爸眼角勾劃着幾道深深的魚尾紋,雙鬓飛雪,他不再年輕了。
這輩子,他從未快樂……奶奶、媽咪和姊姊,一群女人綁住他的心,不願他輕松快意,她有何權利責備父親?
握住爸爸的手,貼上自己的雙頰。
在小女孩時期,他們常常這樣相依,在午後、在黃昏,暖暖的和風掃過他們身邊。
他看雜志,她翻故事書,偶爾,他會抱起慕心,親吻她,告訴她:「你有一雙你母親的眼睛。
」
情況是從什麼時候改變的?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雨下得很大,台風來了,爸爸堅持要出門,他和奶奶、媽咪大吵一架後,扭身出門。
爸爸離家,媽咪卻沒緣由地拿起雞毛撢子狠狠抽打她。
這是媽咪第一次打她,疼愛她的媽咪變成她不認識的虎姑婆。
媽咪叫她去死,慕心印象深刻,她哭得越兇,雞毛撢子落下的力道就越大,慢慢地,她學會不哭、不掙紮,認知到當身上的傷痕從紅色慢慢轉為紫黑色之後,疼痛便不再深刻。
台風夜,爸爸沒回家,她坐在窗前細數雨滴,等待父親的車聲,等着向爸爸告狀,直到天明。
連接幾天,爸爸沒回家,媽咪的情緒更壞,她成了最佳的發洩品。
半個月後,奶奶帶她到醫院去看爸爸,她才知道他出車禍住院。
當時,爸爸緊緊摟住她,力氣很大,大到她身上的瘀痕抗議,然而她沒哭,因為,爸爸的淚水比她的眼淚更快地落在她的頸背上……
她輕撫爸爸布滿青髭的臉頰,問他:「很痛嗎?」
他淚流滿面,點頭對慕心說:「對,我很痛、很痛。
」
慕心用自己的經驗安慰爸爸:「沒關系,過幾天忘記了,就不痛。
」
父親笃定對她說:「不,我會一輩子痛苦!心心,我失去你母親了!」
當時,她聽不懂父親的話,媽咪不是在家裡嗎?
她隻能靜靜地用手心為父親擦去淚水,一遍遍。
她心疼父親的痛,決意不向父親告狀,不增加他的負荷。
父親的淚水很多,彷佛永遠都擦不完似的。
那次,她親眼看見帥帥的父親,因傷心變得醜陋,紅紅的眼、紅紅的鼻頭,和流不盡的淚水……
那年,她隻有五歲。
原來,慕心的親生媽媽是慕育林的外遇,他深愛她,卻不得不為家庭将就。
慕心被生下後,慕育林的母親和妻子将小女嬰抱回家裡,企圖隔離他和外遇。
但他們雖分離,心仍緊緊相系,他們約定來生,他們分享慕心成長的點點滴滴,盡管兩人不見面,彼此的聲音和筆迹依舊滿足兩人的心。
慕心的親生母親死後,一切都不同了。
有段時間,慕育林很消沉,誰都不肯搭理,他堅持替愛人辦理喪事、堅持慕心為自己的親生母親守喪、堅持在她的碑墳刻上愛妻二字。
這些行為嚴重觸怒了他的元配,她把所有的怒氣發洩在慕心身上,她打她、罵她、關她,無力反抗的慕心除了默默承受,沒有第二種選擇。
辦完愛人的喪事,慕育林變了個人。
他很少回家,成天在外面為事業打拚,就算回到家裡,也累得沒有力氣說話。
他們的房子越住越大,車子越開越豪華,慕心就越難得看見爸爸,也就更常被他的妻子虐待。
五歲的慕心,開始害怕說話、害怕黑暗,她時常作惡夢,夢裡總有無數細細粗粗、長長短短的棍子追着她跑。
六歲,大部分的孩子都上小學。
慕心沒有,她身上的傷痕太多,慕育林的妻子不樂見别人指指點點,便告訴他,慕心不正常,不能上學。
乍聽見這個消息,焦心的慕育林帶着慕心四處尋醫。
所有醫生都說她不快樂,一個六歲的孩子應該調皮搗蛋、應該活潑健康,但不應該不快樂。
太少在家的慕育林,不曉得慕心在家中受到何種待遇,他尋不出女兒不快樂的原因。
後來,他請家教來家裡陪她念書。
每日家教來教慕心的四個小時,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間。
開啟了智能之門,她在學習中獲得滿足。
家教給她看很多課外讀物,她讀遍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家教對這個勤學的學生好得意,于是建議慕育林給慕心找英語、法語、德語老師,他的妻子雖然不高興,但他作的決定,她沒有置喙餘地。
就這樣,随着年齡漸長,慕心的不快樂在書中獲得弭平。
她仍然恐懼、仍然鮮少開口、仍然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關在房間裡,但她養出一副善良體貼的性情。
她原諒媽咪并體諒她的痛苦,她理解父親的無奈和傷情,她不去責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