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們。
小峰瘦瘦小小,撫摸着斷指,臉上帶着不符合年齡的剛毅。
他的話讓我有沉重的無力感,對自己和周圍都無力改變,對軌迹也無力改變,就像永遠陰暗潮濕的挂着烏雲的小區。
之後我拿着萬能鑰匙出了門。
我對七号樓住戶的作息規律比較熟悉,但我始終不敢進任何一家。
在陌生的房間裡待着的時候,會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可以從陳江的旅館裡出來,可以沒有學校,可以當何鐵已經在另一個世界。
每次偷偷摸摸地趴在門上聽外面的動靜,确定沒人之後就開門出去。
從不熟悉的單元裡走出來,就會有頭頂上這片烏雲什麼時候會蓋過來的疑問。
而我究竟發現了多少秘密……我逐漸感到如果對此完全不熟悉,就不存在秘密可言,如果想知道那些隐秘的地方,隻能去七号樓的住戶家裡探索。
過了一天,我在清晨醒來,想到還要去學校就有些頭痛。
我在樓口等着王天一一起去上學,王天一在路上興緻勃勃地講着他昨天看的關于食蟻獸的書。
有些人對知識很傲慢,剛剛了解到什麼,就一定要告訴周圍的人。
我知道事情在講一遍後會強化記憶,所以每當聽王天一講着各種事情的時候,都在想他的腦袋一定已經堅固得像個大鐵砣,強化得什麼都忘不了了。
聽着他的絮絮叨叨,我在想不知道何鐵的傳播網到達他的時候,他還會跟我說什麼,是不是就隻能對着自己的手掌強化記憶了。
這也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會在每天放學後,都把手掌舉到自己的面前,對着手掌講他探索宇宙的進程,以緻走到自己家後面的時候,一腳踩到大糞裡。
但是他對強化記憶這件事太專注了,就一直踩着,走到自己家門口,樓洞裡已經有了好多爛兮兮的大腳印。
他母親開門,聞到了他身上的臭味,就叫他在樓洞裡把褲子脫掉。
于是王天一穿着小三角底褲站在樓洞裡,提着自己的髒褲子,對着自己的另一個手掌說,我一直認為火星上是存在水的。
想到這我就高興壞了,心情輕松了一下,就打斷王天一。
你覺得火星上有水嗎?
王天一被打斷顯然不太高興,他推了推眼鏡。
沒有水,已經被分析過了。
可惜了。
一進教室我便緊張起來,那是種好像被捆着的感覺。
我一直猜想猛子的立場在哪兒,他雖然住在河西,但心卻是河東的,他有一顆大蘿蔔的心,他可能覺得我跟王天一沒有意思,事實上我聽王天一聊兩天關于食蟻獸的事情,也會覺得沒什麼意思。
我後來知道王天一這種人身上沒有青春感。
所謂青春感,就是動物的野性,沒有青春感的人才能在少年時期理性地研究各種動物,探索宇宙奧秘,對世界未解之謎有強烈的興趣,比如食蟻獸。
馮濤看到我進門後朝我打招呼,那份笑容依然是昨日的那聲,沉兒哥。
這些人總能知道最不動聲色羞辱人的辦法。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在我對學校感到極度壓抑的同時,他們也開始對裘子怡進行騷擾,這兩件事本來沒有什麼關系,隻是加深了我自己被侵犯的感覺。
他們開始聚集到裘子怡周圍講三流笑話,這些笑話肯定源自河東的成年人口中,那些成年人平日沒什麼事,就聚集起來研究黃色笑話,他們分别講給十歲和八十歲的人聽,街頭巷尾的老妪、垂髫,如果他們能聽明白,就列為經典的笑話。
裘子怡自然聽不懂,假如她聽懂了,臉上一定會暈出粉色。
大約在上午的大課間,笑話就講幹淨了。
假如他們可以召喚遙遠海邊的鐘聲,最好是在此刻吧,每個人閉上眼睛,所有言語都灰飛煙滅。
放學後我在心裡盤算着還有多久,猛子就會知道傳他話的人是我,到時候會不會也像今天一樣,猛子的爸來學校。
猛子的爸自然不會像李明的爸那樣去找教師理論,他爸會拿着砸破了的啤酒瓶子來。
我真想讓陳江替我擋幾下,他不能有怨言,這是他應得的。
沿河過了橋,看到鬧哄哄的菜市場,淤泥的氣味散播開來。
過了菜市場,就是一座橋了,上面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鐵路。
在小區的童年,火車駛過的聲音會忽然使周圍變得美好。
等我小學畢業時才明白,原來那份美好對于自己有一個很殘酷的意義。
在教室裡,或者在卧室裡,火車鳴笛聲好像無法被阻隔,遠遠地飄過來,每次聽到,仿佛周圍都停滞了,周圍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動,仰起頭,看着一個莫名的方向。
因為火車聲告訴人們,還有這個小區之外的地方,鳴笛聲就帶着此時流向外面,美好的讓所有人都不想打破那短暫的停滞。
從石子路爬上去,鐵軌上傳來震動,我閉上眼睛,坐在斜坡上。
這條鐵路軋死過幾個河東的小孩。
他們來到鐵路這兒是為了做工具,從工廠裡順來一些大螺絲和釘子,放在鐵軌上,火車駛過之後,就變成薄片,再在磨刀石上磨,就成了小匕首。
這種小匕首何鐵、方弘毅他們每人都有幾把,被紙張包着,藏在口袋裡。
人們告誡小學生:不要靠近鐵軌;小學生告訴人們:可以靠近鐵軌,隻要在火車跑過去的時候趴在地上。
即使這樣,也有幾個孩子為了這種小匕首奉獻出了生命。
在這一大片居民區裡,有小孩破碎的屍體撒在鐵軌周圍,還有一部分被火車頭和車輪帶走,去那個火車鳴笛聲帶向的美好地方。
生命換來的匕首會被其他小孩撿走,這裡面有了血氣,這種匕首價格昂貴,它殺過人。
火車駛過去,我得以看到對面,在沿着鐵軌大約二百多米的橋上,居然站着裘子怡。
我繼續坐在地上,心卻跳得厲害了,是不是該走呢。
我朝周圍巡視,很擔心何鐵他們今天也來火車道這兒。
我下意識的反應是,想捅捅身邊的王天一,說一聲,你看。
我終于能提醒到你想看的東西了,把你那張驕傲的臉按到牛糞裡。
但我身邊空蕩蕩的,裘子怡如同笛聲的餘韻朝着遠處走。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裘子怡扔過去,她聽到了,回過頭,笑着。
是你啊。
人頭
雨水以穩定的狀态持續着,黃槍看到樓宇的表面,那些碎石頭裝飾物開始剝落下來,露出裡面水泥和石灰的混合色。
雨季到來後,黃槍還是可以看到幾個老太太夾着傘聚集在樓道口的篷子下面,大部分時刻她們不再打麻将。
李二士夜間也頻繁地出來,黃槍想不透李二士如此關注這件事是為什麼,他站在樓下,朝着二狗的家探望。
也許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二狗最初發現了趙湘的屍體。
黃槍決定跟蹤二狗。
事實上即使兇手确定了,他也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待在這個車棚。
那個危機感就像那天突如其來被人頂着背扔進了水泥房。
在水泥房裡,他有種要待到幾十年後的錯覺。
幾十年後,小峰的斷指是否能再生長出來?他隻是想知道,如果自己要背黑鍋,那真正殺人的人又是誰?
二狗在報社上班,基本是步行,進了辦公樓之後,黃槍就在他單位門口的一個水果攤附近蹲着。
他戴着面罩,一蹲就縮下去。
大約五點,二狗和一群人一起走出了單位門口,黃槍距離他二百米左右,跟在後面。
從單位到小區要途經一個公園,沿着護城河建造,其中有幾片樹林和小竹林。
從公園出來後,需要繞一個大彎過橋到小區。
河岸下方一米多的地方有根黑色水管從空中貫穿到河對面,許多學生去公園都是走這條水管。
二狗一般都會在公園裡滞留半小時,公園裡有練武術和跳舞的。
二狗先在一個樹林中的空地上看一群小孩練武術,一個年輕教練訓練大約十幾個孩子。
公園中間還有一個小廣場,吃過晚飯的老年人會在此跳舞,或者做一種古怪的操。
公園裡有很多障礙物,黃槍就隔着樹站着,裝作壓腿,看着二狗。
二狗木然地看着一群小孩打拳,叼着煙。
二狗從來都是叼着煙,眯着眼睛。
無論是看武術還是看跳舞,他都離人群有一定距離。
實際上二狗跟樹沒什麼區别,因為對面都在活動着,他既不參與,也不跟人聊天。
黃槍想,如果二狗是在兩點這麼溜溜達達,其實也是個瘋子。
到了小區,二狗直接上樓,黃槍就沒法再跟上去了,他在樓口盯着滿地的糞水看,耳朵尋覓着二狗關門的聲音。
這樣過了三天,黃槍發現二狗是個作息規律、沒什麼愛好的人。
在二狗被扣到派出所之前,黃槍已經和水果攤老闆混熟。
二狗被抓的那天中午,黃槍像前幾天一樣蹲在水果攤老闆身後的一個花壇邊,中午沒什麼生意,老闆扔過來一個梨,黃槍接過來,在袖子上擦了,放到口袋裡。
水果攤老闆年紀很大,汗巾衫子,戴着一頂草帽。
你天天在這裡蹲着做什麼?
你看我像做什麼?
你像個賊。
我是個賊。
但你沒有偷過東西。
對,沒有。
所以你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想我很快就知道了。
黃槍盯着地面。
那天下午,黃槍跟着二狗到了公園,二狗沒看練武術,也沒看跳舞,一路走到拐彎的地方。
二狗站在河邊望着對岸,叼着煙。
黃槍在松樹後面看到他頭頂飄起的煙縷,突然想到二狗和自己年紀相仿。
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深刻地意識到,眼前這個跟自己年紀相仿、有家室、工作正常的男人似乎過得不好。
二狗踩滅了煙頭後,沒有繞道去過橋,他扶着河岸,下去了。
黃槍急忙跑近一點,看到二狗把自己順到了管子上,那根黑管子直徑有二十公分。
二狗扶着河岸,腿還有些抖,鎮定一下之後,他張開雙臂,謹慎地朝前走。
二狗有大肚腩,他微微晃動着前行,極其認真,身體都繃着。
這一舉動讓黃槍倍感困惑,中年人的平衡感不比小孩子,走在這管子上,一不留神就會栽到河裡。
二狗走了有三分鐘,黃槍難以想象這三分鐘都在繃着神經高度緊張地走這根管子,沒有回頭,盯着腳面一寸寸地移動。
走到半途,二狗突然說,能去哪呢?黃槍感覺好像是在問隐藏在背後的他。
他覺得二狗不該問,問了就會思考,一思考就亂了,亂了就會掉到河裡。
年輕時,黃槍問自己能去哪呢?最後哪也沒去,還是留在這裡。
冬天,松樹上全是積雪,站在下面,一抖,雪全落下來,砸進衣領裡。
走到對岸,二狗攀着石頭沿,他笨拙得像個老年人,腿費力地勾上去,身體擦着地面上去了。
他是否想雙手一撐靈巧地跳上去?
然後二狗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原地。
透過那個臃腫的後背,黃槍看到一張充滿了悲傷的面孔。
他跟着這個後背來到了小區,二狗上了樓,這個後背又跟着幾個公安進了停在糞水池中的警車。
黃槍覺得,二狗可能認為自己無處可去了。
二狗被關進号子的五天裡,小區變得極其熱鬧,除了二狗家。
黃槍不知道怎麼通過報案就能确定是二狗,也許有其他證據。
二狗被送走的當夜,黃槍聽到二狗老婆壓抑的哭泣聲,整整持續了一夜。
麻将攤在當天聚集起來,黃槍也不太想聽她們讨論了什麼,在九點多麻将攤散去的時候,趙大媽拎着馬紮沒有走。
趙大媽是麻臉的奶奶,自從麻臉打了小峰後,她一直對黃槍有歉意,平常會給小峰分點零食。
她走過來,黃槍覺得未必單純是打招呼。
趙大媽站在街口,看着麻将攤的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單元,就歎了口氣,二狗媳婦不好過了。
跟他老婆有什麼關系?
趙大媽盯着黃槍看了好一會兒。
你老光棍,不明白也對,她連門都出不了。
都不認識?能怎麼着。
剛打麻将你沒聽她們念叨什麼?說這知識分子連瘋子都敢上,他媳婦還怎麼挂臉?
黃槍閉上了眼睛,回想起昨夜的哭聲,那哭聲絕望得好像撕裂了夜空。
這時小峰從屋裡走出來,趙大媽從懷裡摸出一把花生遞過去,小峰雙手捧着。
趙大媽就回去了。
小峰把花生倒進口袋裡,嘴裡嚼了一個。
她們都說什麼了?
小孩别管。
你看,她每次見我都塞我一把花生。
黃槍回頭看着小峰。
你告訴我,否則我不給你吃。
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
第二天,黃槍特意等到了嫚哥,攔住了他。
嫚哥見黃槍認真了,就說,這案子跟你沒關系。
黃槍冷靜想了想。
都是街坊鄰居,平時見面的,我就是想知道。
嫚哥遲疑着。
我們在趙湘陽台上找出一雙洗了的襪子,是他的。
他怎麼報案的?
他平時也人五人六,報社大編輯,自己玩死自己了。
現在還沒斷案是他,反正是不是,他都有得受。
黃槍擡頭看着高大的七号樓,脖子仰過了,背後是八号樓,黃槍看到一條被堵住的大縫。
黃槍瞪着嫚哥說,你怎麼就這麼高興呢?
嫚哥臉色青了,轉身就走。
二狗被關的五天裡,他的妻子沒有去上班。
黃槍不知道一切是如何下的定論,事情朝向的既不是真相,也不是最省事的辦法,事情朝向一個莫名的東西。
此時小區裡那些暗淡的植物開始泛黃,種了樹的院子外,一片片落葉堆在地上,沒有人清掃。
這些落葉會一直存到第二年春天,一整棵樹的葉子都爛在地上,最初蓬松着,還能堆成小丘,雨水一泡就都平了。
到了冬季下雪,都壓下去,葉子就漚在裡面,像一大塊破布,漚成一大塊。
黃槍在車棚門口看着二狗家,裡面很少有動靜,也聽不到兩人吵架了,其實在趙湘死了之後,吵架聲就很少了。
如果二狗跟趙湘是相好,那殺人動機又在哪?黃槍想到那個在黑色管道上寸步前移的背影,對于這麼一個臃腫的後背,他活到了那個瞬間,矗立在管道上,但沒有什麼事情停止。
小區裡的人們一起猜測二狗為什麼會殺人,形成一個罩子,把一家人都罩在裡面,罩子裡都是冰窖裡的氣溫。
如同二狗在若幹年前追随着的背烏龜的男人,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回來。
一天中午,二狗家的窗戶裡突然站了個人,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樓,黃槍細看,才看出是蓬頭垢面的二狗老婆。
二狗老婆雙手交叉在身前,目視着對面,像是什麼都看不到,她端莊得如同一個瓷器。
黃槍坐在車棚門口等下班的人,小峰從遠處溜達過來,擡頭瞄。
陽台上的二狗老婆是灰蒙蒙的一團。
她在看什麼?
黃槍沒搭理小峰,他覺得不上學的小峰過得太無聊了,而且提前有了份工作,做看車棚的助手,長此以往,小峰以後不知道能會什麼。
最初别人還對他天天看河覺得奇怪,後來就再也看不到小峰。
在黃槍眼中,小峰可能是想引起其他人的關注。
小峰在地上小步挪了挪。
這麼挪,就出不去。
玻璃這麼髒,玻璃也透不過去。
黃槍有些氣憤。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說了。
你天天多管閑事,會惹麻煩。
黃槍愣了一會兒。
人們都有想了解清楚的事,像你吧,你就想知道這個破地方有沒有龍。
你這個德行,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身份跟你對話,你還是當自己是個八歲小孩比較好,這樣二十年後你還能覺得自己過得不錯。
小峰又在地上慢慢搓着腳朝家走去。
背影一颠一颠的。
下午,黃槍聽到樓後面傳來咒罵聲。
他到了那兒,看到糞水的孤島中,二狗老婆正坐在闆凳上,朝樓群喊着什麼。
黃槍問站在一旁的趙大媽怎麼了。
黃槍擡頭看,從單元的窗戶裡探出幾個腦袋,看一會兒就縮了回去。
四單元的李二士從樓洞裡出來,拎着一個菜籃子。
黃槍為二狗老婆感到難受。
跟李二士一樣想下來看一看聽一聽的,還有幾個人,都是裝作要做什麼事而下樓的,他們停下來,走幾步,過不了一會兒,就再走回來,再停一停,上樓。
也許還會從窗戶後面的陰影裡朝下看。
二狗老婆雙手撐着膝蓋,腳旁有個大茶杯。
她就朝樓上方的天空咒罵,時不時喝口水。
罵什麼其實大家都聽不懂,二狗老婆是蘇南人,她操起了家鄉話。
蘇南的語調都軟,綿連着,非要喊得喉嚨撕血才能出個大調子。
趙大媽說,聽不懂。
那她怎麼就罵上了?
趙大媽搖搖頭,提着手裡的馬紮上了樓。
黃槍就立在原地,遠遠望着二狗老婆。
這個女人找了一片直徑一兩米的小空地,周圍的污水有點要漲潮的意思,黃槍看到她好像已經被困住了。
等李二士又拎着個扳手裝作去修東西時路過黃槍,黃槍喊住了他。
李二士頭發卷,有點秃頂,身上全是骨頭,胳膊肘處像個尖頭錘從肉裡紮出來。
黃槍就問,她怎麼了?
李二士嘴角張了張,沒言語。
又朝黃槍靠了靠。
她家門口給貼條了。
黃槍瞧見對面的樓口也站着三兩人,一直看着二狗老婆。
什麼條?
李二士用手掩嘴,還是沒說。
黃槍心想,抻(注:拖延)你媽。
這時有雨點開始落下來。
水面上漾着小圈圈,眼前的池子都開了花。
以前也有住戶被貼條,是過年的時候,被人在門口挂了張大白紙。
白紙上什麼都沒寫,如果寫了還好。
被罵的那戶家裡有老人,老爺子就端了個茶壺,馬紮一放,在樓底下從早上罵到晚上,老爺子就罵一句話,大過年咒人的我操你媽。
一喊喊了一天。
黃槍知道那個老頭平時喜歡喝胖大海,嗓子亮,但一天下來聲音也沾了血。
那個放在馬紮旁的胖大海肯定換了有好幾壺。
看着池子裡的水密集了一些,黃槍身旁的李二士突然撐出一把傘來。
傘面積小,正好把李二士圍住,黃槍如果想避雨,得靠李二士很近。
從傘下蕩過來的蘇南話裡夾了水汽,加上雨水淡化了小區的臭氣,黃槍就覺得二狗老婆彪悍的身體下面其實如此的女人。
她想讓自己像根針一樣杵在這兒,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脆弱得比雨水還無力了。
在裘子怡下來請她母親回家之前,對面的單元裡聚集了幾個小孩,幾個小孩帶了許多白紙,折了一些小白船。
紙船從單元口的階梯下放到水上,從下水道鼓出的水使周圍流動起來,白船就從六單元蕩悠悠地漂過來。
幾個小孩疊得還算快,隔一米就放一個,有的在路上被雨水澆濕了沉下去,大部分都成一列,黃槍看到一長串的白點點從六單元遊向二狗老婆。
過了二狗老婆,紙船就沖着一單元漂過來。
紙船讓小區的氣溫降低,随着它們的移動,周圍都逐漸濕冷起來。
李二士裝模作樣地說,這幫小孩!
黃槍繼續認真聽着二狗老婆的喃喃咒罵,她的背影跟二狗臃腫的背影異常相似。
二狗老婆把頭轉過來,低頭看着水面上漂過的紙船,眼睛裡滿是灰塵。
裘子怡忽然從三單元沖出來,馬尾辮在腦後蕩起來,她奔跑着,沒有踩水中的空地或墊着的磚頭,直直地向二狗老婆跑去。
紙船在女孩腳下斷開了,一列白點晃動着,有幾艘被水波掀翻,黃槍看着女孩腿上被濺了污迹,覺得看不下去,扭頭走了。
轉過樓口,看到了車棚。
他又回過頭,撐着傘的李二士站在雨中瑟瑟發抖,兩隻胳膊緊緊纏在胸前。
他在看什麼呢?
花
腳下的石子松松垮垮,我雙手垂在身旁,看了看灰蒙蒙的上空。
我不知道該把視線擱在哪兒,如果能閉上眼睛也好,可閉上眼睛又看不到她了。
我不自然地朝裘子怡笑了笑。
她揮了揮手,喊,河裡有東西。
有什麼?
裘子怡沒說話,轉過身看向河裡。
我朝她走去,走着走着,就無意識地跑起來。
在跟她隔着兩米的地方站定了,朝河中看,是一個龜殼,比小峰的那個小一些。
你知道這河裡有龍嗎?
我知道龍的主人被吊起來的事。
我撓着頭。
裘子怡吃驚地看着我,我感到臉上滾燙起來,我裝作撓癢癢用手指按了按腮,果然是燙手的,尴尬得不行。
我吞吞吐吐地跟她講了小峰的事。
同住一座樓,她居然不知道。
她說那時候她和父母可能在親戚家。
既然如此,我想應該順便講一下我拯救小峰的幾次經曆。
小峰平時總受欺負,一次被我們對面樓上的麻臉堵住,麻臉想把小峰的鞋子扔到房頂上,我從家裡拿了幾根香蕉,跟麻臉分着吃了,他就沒動小峰,小峰就跑了。
還有一次小峰在河邊,何鐵他們想把他扔下去,我跟他們吵了起來。
她聽到何鐵的名字時皺了皺眉。
我頓時也感覺很沮喪,發現這些事情講出來根本不像是英勇救人的意思,就不講了。
龜殼有一半在河底,露出的一半攔住了幾條水草,綠油油的,在水裡緩慢地搖擺,似乎能讓人觸到那種柔軟。
我朝遠處看,鐵軌消失在遠處的幾座樓之後,火車站已經不遠了。
在這一小片空曠的地方,可以看到比平時要低很多的雲層。
我從柱子下拔了根草含在嘴裡。
我們都不再說話。
雖然跟裘子怡住同一個樓,但平時也沒有一點接觸的機會,上學放學的人多,有時候也不會打招呼。
樓層把人分隔得很遠,所有路線都交錯開,時間也交錯開。
裘子怡好像根本不在這裡,我突然覺得很低落,就又看向河底的水草,長長的,像是水底也有風。
這個年紀,讓人模模糊糊啊。
她盯着河面說。
我裝作很明白地點了點頭。
你明白?
明白,模模糊糊嘛。
亂七八糟的。
我說。
裘子怡不置可否地笑了。
家裡事情也很多,我父母經常吵架,你在樓下能聽到吧?
我尴尬地點了點頭。
每個人的家裡都有很多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在教室裡的壓抑感從河水裡騰了上來。
想說什麼,又說不清楚。
你在這兒幹什麼?
其實也不想來的。
我等着她繼續說,想也不該再問了。
裘子怡突然說,你以前是不是給我寫了封信?
我立即否認了。
這個謊撒得我非常後悔。
事實上我在四年級時給裘子怡寫過一封信,信裡亂七八糟寫了些我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句子,我覺得很好,就寫下來,放到裘子怡的郵箱裡,我之所以要寫這封信,是因為當時剛學會了書信格式,作為應用文體,我隻想把第一封信寫給她,寫什麼是無所謂的。
此刻否認會更好一些。
又空了很久。
我想應該找點什麼告訴她,裘子怡可能受不了這種談話間隙的尴尬。
我的鄰居院子裡有一把春秋大刀,你記得幾年前在護城河那個十字路口坐了好幾天的老頭嗎?就是他。
那大刀我見過,底部都鈍了,全是鏽迹。
她聽了,思索了一會兒。
你以後想做什麼?
這次輪到我感到窘迫了。
開火車。
開火車?
是啊,到處跑,不能在這裡待着。
裘子怡咧着嘴笑,那也不用開火車啊。
想跑得遠一點吧。
遠一點,遠一點。
她精神抖擻了,說,女生能開火車嗎?
能吧,火車又不分男女。
這時起風了,有些冷,她雙手抱在了胸前。
其實起風時,把雙手從袖子裡伸進去最暖和了,插進口袋或者環抱在胸前都不太有用。
在冷風裡的裘子怡像個蝌蚪,看着她,我隻想靜靜地待在這兒,并且焦急地呼喚遙遠海邊的鐘聲,敲響一次之後我就把它打碎。
我想起那次錯覺中給她擦了鼻尖上的那滴水,當時為什麼會非常沮喪呢,現在終于明白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面紙遞給裘子怡。
謝謝。
她好像猜到我知道她患有鼻炎似的。
她用面紙抹了抹鼻子,鼻尖就通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