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甫一刊行,即被視為對日研究第一手資料,無論是大明禦史還是朝鮮國王,對此都贊歎不已。
言官上書要引用,兵部決策要參考,甚至楊鎬給秀吉寫信預言日本國内形勢,都是拿着這本書現學現賣。
而史世用本人,也因為“日本研究專家”這個頭銜,在丁酉再亂期間被調來朝鮮。
他先被分配到邢玠旗下,然後調去了董一元處,董一元大概覺得這人用處不大,就讓他陪着茅國器在前線作戰。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就在史世用跟風浪搏鬥的時候,許儀後在朝鮮也沒閑着。
當時中日正在和談,盛傳秀吉求貢和談。
許儀後雖然對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的騙局不了解,但他了解秀吉,知道秀吉絕不可能放棄戰争。
他在巨濟島送了一封密信給宋應昌,裡面直截了當地說:“關白雖求貢,其實欲明年窺狹大明”一句就道破了實情。
宋應昌接到許儀後的密信以後,很是贊歎,稱贊他“具仰妙算”,恰好這時候徐一貫、謝用梓使團和沈惟敬打算前往名護屋,宋應昌特意安排使團裡一個姓鄭的官員,讓他到日本後設法聯系到許儀後。
可惜這個使團出使很不成功,沒幾天就灰溜溜地回來了,那位姓鄭的官員沒時間去找。
沒時間去找,不要緊,我會主動說。
萬曆二十二年十月,一個叫做吳景禧的朝鮮人找到全羅道防禦使李時言,向他彙報了一件事。
吳景禧自稱是萬曆二十一年被俘去日本的奴隸,他在薩摩碰到一個中國人,叫許儀後。
在他的安排下吳景禧被送回朝鮮。
吳景禧說許儀後讓我給大明帶一句話:“衆賊候天使信來,當于八月中盡欲回還等因。
”
那麼萬曆二十一年八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秀吉老年得子秀賴,欣喜若狂,下達了撤軍的命令,日軍主力開始從朝鮮按部就班地渡海回國。
大明朝廷認為這是日本讓步的迹象,允許日本派去中國的使節内藤如安從漢城向遼東挪動。
小西行長與沈惟敬的騙局,剛剛進展得如火如荼。
由此可見,許儀後的洞察力十分驚人,他敏銳地預見到秀吉得子與日軍撤退之間的必然聯系,特意安排了朝鮮俘虜回國,希望大明能夠提前對日軍這一動向有所準備。
雖然他傳遞的這份情報送到大明時,已經過時了,但許儀後這無時無刻不強烈躍動着的愛國之心,實在值得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贊歎。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一個小細節。
許儀後抵達朝鮮之後,能夠把密信送到宋應昌手裡;回到日本以後,他居然還有能力把吳景禧弄回朝鮮,制造機會讓他逃回李朝。
如果沒有軍中的有力人物幫忙,光靠他一個禦用醫生,是很難做到的。
雖然沒有任何史料提及,但我猜這位軍中有力人物,就是郭國安。
隻有這兩個人通力合作,才能如此順暢地把情報乃至活人送進送出。
郭國安這個人,一再進入我們的視線,可每一次都顯得模糊不清。
他總是站在許儀後、史世用等人背後,默不做聲,必須要用大量資料去旁證,才能勉強覺察到他泛起的餘光。
我們不知道他的出身經曆,不知道他的相貌性格,不知道他的日文名,不知道他在島津家軍隊中的地位——他無時無刻都藏身陰影,若隐若現。
我們知道的,隻是他仍舊熱愛着自己的祖國,仍舊渴望讓祖國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才會在釋放朝鮮女俘的時候,在信中留下自己的姓名。
現在,他終于慢慢從帷幕後來走出來了。
整個大明聽過這個姓名的人極少,不會超過兩位數,而能記住這個姓名并了解其所代表之意義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歸隐田間的朱均旺,一個是錦衣衛的著名特工史世用。
郭國安事先并不知道對面的明軍都有什麼人,他隻是順手寫下姓名,希望能被故國之人記住一二,并未抱有希望讓明軍認出他是誰。
郭國安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逃亡的朝鮮女人,怎麼會如此湊巧地把自己的姓名,交到了整個大明唯二能夠認出他的人手裡,而那個人恰好又是明軍的前鋒,恰好前來進攻他所在的日軍營寨。
這得要多麼巧合才行!
《武備志朝鮮考》在寫到這一段時,形容史世用聽到郭國安名字時的反應用了兩個字:“躍然”。
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心情,溢于言表。
史世用和郭國安這兩條線,在經曆了四年的分别之後,居然以這種小概率事件的方式交彙在一起。
這不得不讓我們感歎,命運可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