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他了。
這是一個信号,他心裡清楚自己,盡管他在會議上多次表示過,到時痛痛快快交班,要培養年輕人,讓年輕的同志早日擔起重擔。
可現在,不用說退下來,就是這樣冷落一下,他的神經都感到疼痛。
他害怕這一天的到來,他受不了寂寞。
多少年來,他習慣了“交伯年同志批閱”,“請示一下伯年同志”,“按伯年同志的指示辦”。
指揮、拍闆、行使決策權,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生活習慣和必需,而且慢慢地占據了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離休之後這些變為一片空白,對于他這樣一個事業心、責任感極強的人來說,将是一種什麼日子?
當然,現在他并沒有更多的這種恐懼!他認為這座城市目前仍離不開他,還沒有合适的人選接替他。
市長閻鴻喚的威望不過是個假象。
他對閻鴻喚的感情是複雜的。
三年前,是他首先提名讓閻鴻喚當市長的。
“閻鴻喚是個實幹家。
”在中組部和市委常委會上,他這樣評價他的接班人。
他沒有看錯,閻鴻喚上任三年,市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實實在在幹了幾件漂亮事。
但他也逐漸發現了閻鴻喚的許多毛病,他驕傲,對老同志、老領導的意見不那麼尊重。
常常自以為是,過多地抛頭露面,這些事常惹得高伯年心裡十分不愉快。
思緒萬千,高伯年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但五點半又準時醒了。
算了算隻睡了兩個多小時。
他沿着鵝卵石小路走去,這條小路的盡頭是閻鴻喚的房子。
閻鴻喚是第一次單獨向總理直接彙報工作,要提醒他,在中央領導同志面前不要把弓拉得太滿,要謙虛、多聽指示,少表現自己,尤其要強調市委整體的作用。
關于市政的全面規劃方案,不要先講出去,等過些日子,高伯年自己去北京開中央工作會議時再講。
他走着走着,突然又停住了。
昨天閻鴻喚電話裡并沒有請教他,或是跟他研究的意思,絲毫沒有。
隻是問他知不知道,閻鴻喚未免太狂妄、太自信了,難道他不懂這麼大的事,應主動找市委書記研究研究?閻鴻喚的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書記?甚至這個電話,都很難說沒有别的用意,比如暗示他閻鴻喚俨然已經是這座城市的決策人;暗示總理對他的賞識和信任。
……高伯年越想越不對勁兒,他不主動找我,我又何必主動上門找他,助長他的得意情緒,表明我對這件事的重視?不,高伯年絕不能在他的心目中落得這麼個感覺。
他應表現得很輕松,把這件事看得很淡,看成一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小事情,高伯年背起手,轉過身,踱着方步往回走。
還沒走回自己房前,他又站住了。
他必須把注意事項告訴閻鴻喚,否則,他放心不下。
他轉過身朝大門口走去,他估計閻鴻喚六點半鐘将出發,他就在那兒裝作無意蹓跶與閻鴻喚開出的汽車偶然相遇,然後就可以非常自然、非常正常地給閻下達“指示”。
他故意走得很慢,随時想聽到身後傳來汽車開動的聲音。
但他一直走到大門口,也沒有聽見盼望的聲音。
守衛的警衛戰士向他敬禮。
“換崗了?”高伯年親切地問一個戰士。
“沒有,七點鐘換崗。
”戰士回答。
“這麼早就把大門打開了?”高伯年随便地問,他有意消磨時間。
“閻市長五點半鐘坐車出去了,我們就沒再關門。
”
什麼,走了?高伯年心中一涼。
五點半鐘,就在他每天準時睜開眼的那個時間,閻鴻喚已經出發了。
“今天首長都起得這麼早。
”戰士說。
高伯年無心再答話,隻是咧着嘴對戰士笑笑,轉身走回去。
剛走上台階,沈萍迎出來:“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不到你。
”她的眼眶發青。
“你找我幹什麼?睡你的覺去呗。
”高伯年一肚子氣沒地方撒,又不敢向沈萍撒。
沈萍歎口氣:“張義民昨天晚上十二點才走,也不知道和小婕談得怎麼樣,早起我叫小婕,小婕不理我。
這事,你得問問義民。
”
“我不管!”煩事加煩事,高伯年忍不住咆哮起來,徑自走進那扇玻璃門。
沈萍跟進去,她當然不知道電話的事,隻知道自己一夜沒合眼。
“你發什麼火?不管小婕的事!哼,我知道你為什麼,還不是為高原的信,為信裡提到的那個人,那張相片。
”沈萍大聲喊起來,她了解高伯年的秉性。
你越讓他,他越來勁,你蜇他一下,他知道痛了反而乖了。
“你胡說些什麼,沒輕沒重的,讓人家聽見。
”高伯年果然把自己的音調降了下來。
“小婕的事交給你辦,你找張義民談,他要不通,你負責。
”沈萍又開始給高伯年下指示了。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