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兒是找模仿犯,分明是充當了一回泔水桶。
在各色挖苦、嘲諷、委屈、牢騷的大雜燴裡暢遊了兩周後,我熱淚盈眶地向白老大彙報:“排查完畢,咱自己人都沒嫌疑。
領導,可以放我一馬了吧?”
老白大概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啥反應都沒有:“還不去給你義父賠個不是?”
幹爹那裡我暫時還有點兒心虛,不過彬那邊的道歉不能一直欠着。
當然,就交情而言,他能理解,我也會意,所謂道歉連走過場都可以省了。
晚上去他家,不過是例行蹭飯,以及找他品評下袁适後來給出的嫌疑人“畫像”。
這說客還沒聽衆有耐心。
我在略去了西方犯罪統計學的依據若幹、犯罪心理學專用名詞若幹、名人名言若幹後,對袁博士的高論總結如下:連續實施了多起謀殺并緻八人被害的,系同一案犯。
“一個雙重人格并可能兼具性倒錯的連環殺手?”也許是怕吵到隔壁卧室裡已經休息的依晨,彬的話音很輕。
“不完全是——我是說姓袁的認為不完全是。
他認為兇手有嚴重的人格分裂,但沒提什麼性倒錯。
”
“那就是說一種人格慣用左手,另一人格右利?”
“對對對,就這意思。
”
“但卻隻殺左撇子?”
“那三個小混混都不是,當然,他們也不算是預定目标。
”
“分裂人格後各利一側,可殺人為什麼卻隻殺左撇子呢?”
“這部分可玄了,你猜猜咱專家怎麼分析的?”
“傳說中,日月二神都是盤古氏的雙眼所化,日神為左,月神在右。
所謂‘男左女右’大概源自上古的創世象征:日神伏羲,月神女娲。
”
“我靠,你……”
“如果是這種類似的上帝情結作祟,那麼兇手也許自以為能同執左右,操縱生殺予奪。
”
“别忘了他隻殺左撇子。
”
“那是被害人運氣不好,你知道‘生右死左’嗎?”
“呃……你先說。
”
“曆史上,漢服分左衽右衽,就是衣襟的左右。
活人穿的衣服衣襟在右,壽衣則相反。
現在沒人穿漢服,更沒人活着的時候穿壽衣,拿左撇子做抽生死簽的标準,算一種歪曲性替代吧……反正他想殺人,總會給自己找到借口的。
”
“有人告訴你了?”
“啊?”
“那就是你跟袁适溝通過?”
“怎麼可能。
”
“我暈,你和袁适說得幾乎一模一樣!”
“修中國古代史的大學生也能說得一模一樣,好嗎?”
“你不會是認同這種觀點吧?”
“有關系嗎?反正抓到兇手前,都是推測。
既然是推測,大可頭腦風暴一下,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
“你會挺姓袁的?拜托,是不是覺得撅他撅得太狠,虧心了?有負罪感?”
“那是我涵養不夠,虧心也是虧自己的心。
”
“說點兒正經的:我還是覺得兇手不止一個人,你怎麼看?”
“我不了解這些案子,所以沒看法。
”
“我帶了案卷。
”
“怎麼拿來的怎麼拿回去,我不想看。
”
“喂!”
“我沒開玩笑。
你說存在模仿犯,我也認為有這種可能。
既然如此,我不想把自己再牽扯進來。
配合警方詢問或排查是公民的義務不錯,可誰喜歡老把隐私曝光啊。
”
我歎氣:“你還是在怪我把你牽扯進來了。
”
“馨誠,我不是警察,也不是福爾摩斯那種靠這個吃飯的私家偵探,更不是沒事喜歡往罪案裡鑽的正義偏執狂。
我隻是個小律師,像所有普通人一樣,我隻想安安分分過自己三畝地一頭牛的日子。
”
“可你是韓松閣的兒子,也是工作室的創始人。
”
“原來幫我父親跑腿是聊盡孝心,工作室不過是把愛好玩兒大了點兒,沒事找幾個國外案例瞎侃是種消遣,荷槍實彈進犯罪現場就太難為我了。
”
無奈,我祭出撒手锏:“我可是來求兄弟你幫忙的。
”
彬閃開我的目光,來往這麼多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拒絕我。
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沒繼續死皮賴臉地不撒手:“别為難,我自己再試試。
先撤了,你早點兒休息。
”
單純從能讓他意外一下的角度來看,還是值得開心的——站起來的時候,彬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我送你。
”
下樓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
人大家屬區周圍的綠化很好,夜晚涼爽怡人。
路燈之間相隔很遠,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步行在鋪滿無數枝形葉影的林蔭道上。
知了起伏有序的歌聲與路兩側風吹樹叢的婆娑,讓一切顯得格外祥和惬意。
“三畝地一頭牛,還得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啊。
”我朝他眨眨眼,“這後半段的置辦——依晨離法定婚齡還差幾年?”
“那是我妹,說什麼呢你。
”
“你這輩子願意打光棍無所謂,别把人家耽誤了才好。
”
“晨晨大了以後,自然會有她的生活。
”
“她離不開你。
”我見他有些困擾,想來年齡的差距是個障礙,“你也離不開她。
”
“其實,我同意兩名兇手的可能性更大。
”
我知道他在打岔,可眼下這個談話方向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一個性掠奪者,一個職業殺手?”
“有可能。
”
“關于那個職業殺手,彭康和宋德傳都是醫生,雖然目前還沒發現二者之間有什麼關聯,但這雞湯裡面有文章。
我認為彭康很可能認識兇手,不光是說他慌張的樣子和鎖門的舉動,而且……”
“他沒報警。
”
“對,在兇手破門而入之前,他既然已經發覺大禍可能臨頭,卻沒有打110——查詢電話記錄發現,他在被害前從辦公室打出過一個電話,被叫方是個十七位的号碼。
”
“國際長途?”
“沒有登記,查不出來。
楊延鵬說這是種衛星電話的号碼格式,我讓他去仔細查一下,沒準兒是個突破口。
”
“看來這個電話一定很重要,至少比報警更重要。
”
“不向警方尋求保護卻撥了這麼個古怪的号碼,要麼是他認為電話另一側的人比警察更有能力保護他,要麼就是他自己有點兒什麼見不得人的鬼事。
”
“他也許隻是沒想到兇手會在大白天入室追殺他。
”
我搖頭道:“那他就是死于天真……兇手在光天化日下來去如風,打110都不趕趟兒。
當然,像你常說的那樣,兇手運氣不錯,那場雨幫了他,否則大太陽天穿軍用雨衣可不是一般的紮眼。
雖說我不認為老天爺能給彭康發免死金牌吧。
”
“可以考慮有軍警服役或受訓背景的人群。
”
“已經撒出人去查了。
我覺得範圍可以更小。
還記得石瞻嗎?就去年秋天那起假綁架案的退役武警。
他比一般的罪犯要難對付不少,可也沒到這麼誇張的程度。
應該說,一般的軍警都到不了這水平。
”
“因為死了四個人?”
“還因為他沒殺第五個人——我不認為兇手放過孫铎是良知未泯,也不是有什麼道德底線或他媽職業操守。
他隻殺兩種必須殺的人:目标,以及可能指認他的目擊者。
如果孫铎像那三個混混一樣,具備成為目擊證人的年齡或生理條件,兇手絕不會放過他。
”
走到我停車的地方,彬特别囑咐我:對于第一個專殺女人的罪犯,别太拘泥于被害人是不是左撇子。
慣用手不是什麼具備吸引力的外表性征,性動機的連環殺手以此來确認侵害對象的案例,不曾有過。
“可這畢竟是他目前最明顯的行為标記之一。
”我打開後備廂,把案卷扔進去,“當然,還有那把‘蜘蛛’。
對了,你不會真的相信袁适的神話理論吧?”
“我是真的無大所謂。
”彬擡頭看了看路邊的樹冠,“兇手到底出于什麼心态殺人也不是你們最需要關注的,你們要找的,是能幫助識别這名罪犯的線索。
”
“有!我們有DNA和指紋啊,還有兇器、身高、年齡、左撇子、侵害對象人群、行為模式……線索大大的有,這不一樣沒頭緒。
”
“說到行為模式,那天你在現場和袁博士争論的時候,說這些案件以被害人性别區分的話,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但你可以注意一下,那個性掠奪者,應該是有不止一種——”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在思考或組織措辭,但很快就發現彬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談話上了。
他的表情有些費解,眼神飄忽不定,而且在不停地眨眼。
他的樣子,讓我覺得很不安。
所謂“直覺”,這種不完全源自生理感官的心理感知,也許更多地依賴于專業訓練與實踐經驗。
而就在那個寂靜的深夜,“直覺”輕聲地提示着我,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
入夜的風從身畔踱過,仿佛三步一回頭,慢得懶散。
感到不安的,是彬。
針紮般的戰栗随之襲來——當我倆的目光再度聚攏時:費解、疑惑、不安……無論是什麼,理由已顯而易見:輕柔的風,無言的同伴,甯靜的夜晚,以及唯一與之不和諧的——
蟬鳴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