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個,目前是。
”馬莉邊回答邊招呼另外兩個本地婦女一起晾衣服,“可能下禮拜會從北滇送來六個孩子,就是不知道這周末的親緣聚會能不能有新的領養人家……”
太陽當空,有些悶熱,我看到汗珠順着她們的鬓角滑了下來。
“那,負責照顧他們的,有幾個人?”
馬莉突然笑了,透着無奈,卻又相當明快:“都在這裡了,警官。
”
三對三十八,我看着她身後那幾棟感覺上随時可能坍塌的房屋,不無感慨:“真是難為你們了,可供養這麼多……”
“有教會的捐助和民政撥款,孩子們還是能吃飽的。
”馬莉很利落地把一盆衣服挂好,雙手在裙擺上抹了兩下,“再偶爾趕上個能賣出好價錢的孩子,還可以添置些家具呢。
”
“啊?賣……賣孩子?”
“哈哈!吓到了吧?”馬莉開始挂新的一盆衣服,還抽空瞄了我一眼,表情頑皮,“很多領養者看到這裡的狀況,都願意捐一些錢。
我也告訴教會裡所有的介紹人,不光要挑善良的人家,最好要有錢的善良人家哦。
那樣我隻要和被領養的孩子小小串通一下,沒準兒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呢。
”
嗯,我開始覺得,馬莉至少是個“亮女”,像太陽一樣明媚、光亮。
“要這麼說,我也可以捐些……提供些幫助。
”
“歡迎歡迎!”她把一件還沒抻開的衣服放回盆裡,向我伸出右手。
走上前,我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粗糙,骨感十足卻相當有力,指甲修得極短——總的來說,不像女人的手。
抽回手,我發現馬莉還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并沖我歪了歪頭。
我迷惑地朝她也歪了下頭。
“‘幫助’呢?”她晃了晃空空的掌心,“歡迎您捐贈啊。
”
我樂了。
真是個好溫暖、好明亮的太陽天啊。
“依晨是個很内向的孩子。
我剛調來這裡的時候就發現,那次事件對她的傷害尤其大,所以挑選收養人的時候也就格外小心。
”走進室内,馬莉仔細地把手裡的錢數了兩遍,交給了另一名神職人員,“她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很容易激起收養人的同情心,要求領養她的人絡繹不絕呢。
”
我掃了眼屋裡,除了三張鋪着竹席的木床與幾個櫃子以外,一無長物。
牆上挂滿了照片,令我不禁回想起“龐欣”的卧室——這裡大概就是修女們的寝室了。
“那看來你是千挑萬選給她找的人家了?”
“韓先生嗎?他是有緣人哦。
”
“有緣”?您到底信佛信教啊?
馬莉從櫃子裡抱出個箱子,翻了一會兒,把一沓文件遞給我:“收養文件都在這裡,手續很完備。
”
我看了看,無外乎是些身份證及戶口本複印件、收養申請書、授權委托書、無犯罪記錄證明、财産證明、無精神病及傳染病證明之類的,還有一份收養協議。
“收養人韓松閣……修女,據我所知,來領走依晨的似乎不是收養人本人吧?”
“您是說韓先生的兒子吧?”馬莉從門外拖進一筐芹菜,坐在床沿上開始擇菜,“我對他印象蠻好的,依晨也很喜歡他。
對了,他很慷慨的哦。
”
我盯着手上的文件:“她原來就叫依晨?”
“對啊,至少我來的時候她就叫這個名字。
”
“有姓依的?”
“這裡還有叫小濤、小珍、洋洋、敏敏的,沒有找到家之前,名字不過是個符号,叫什麼不打緊。
主給予的是生命,關愛的也是生命啊。
”
這種說辭,怎麼聽起來那麼耳熟啊。
她俯身從筐裡揀菜的時候,項鍊上的十字架垂了下來,領口隐約現出一線春光。
我慌亂地把眼神移開:“你、你剛提到‘那次事件’是……”
“張邊路……”馬莉停了下來,擰着眉頭吸了口氣,“我不想提那個人。
每次想到,我都會後悔為什麼沒早些來這裡。
”
我忙安慰道:“不能怪你,怪也得怪上帝把這些孩子給忘了。
”
“沒有啊,主怎麼會遺忘這裡?他記性很好的。
”馬莉擡眼望着我,表情再度歡快起來,“您看,他不是派我來了嗎?”
大概是眼前這個修女的形象太過突兀,我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隻得拐回原來的話題:“那次自殺事件,依晨也是當事人?”
“應該叫幸存者。
”馬莉擇菜的動作十分利索,“她和雯雯、劉櫻、柳亞珍活了下來……不過還好啦,她們後來都被很不錯的人家收養了。
”
“依晨從哪裡來的?她是孤兒?棄嬰?”
她張着嘴“啊”了一下:“您把我問住了……我來沒多久她就被韓先生領養了,這可能得去教會查……”
我其實也沒抱多大希望:“那,有沒有和她關系比較好的孩子?”
“小珍吧……”她想了想,“應該是小珍,等一下我給您找她的收養材料。
”
“不急,不急。
”我背着手,邊溜達邊掃視牆上的照片,還順手抄了本《馬太福音》翻閱,“你說依晨很喜歡韓松閣的兒子?”
馬莉很确定地點頭:“對呀。
通常依晨都很害怕成年男人,但她居然不抵觸韓彬。
我一開始還擔心韓先生本人沒來會不會有問題,不過見到他兒子之後,我就知道,依晨遇到好人家了。
”
“韓彬……”我心中一動,“聽起來,你跟他很熟的樣子。
”
“他也是大額捐贈者啊。
”她頓了頓,沒看我,“而且,韓先生的授權書上寫着他的名字呢。
”
我裝作沒在意:“韓松閣怎麼會想起跑這麼遠收養個孩子?”
“不知道。
可能是參加了哪次親緣聚會吧。
”馬莉的聲音低了一些,“或者是他兒子參加了……”
“馬莉修女。
”我笑得略顯嚴肅,“你們信教的,應該不允許撒謊吧?”
她扭頭看着我,把不悅挂在了臉上:“您這是什麼意思?”
“無意冒犯,我是說……你們這種宗教裡,吐不實之言會遭報應的吧?我是擔心,萬一你的記憶有差錯或是不小心隐瞞了什麼的話……”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為正,唯有耶和華衡量人心’,沒關系——”馬莉雙手交叉,置于胸口,“主的律法,來自于他天性的仁慈和善良。
阿——門——”說完,她還沖我吐了下舌頭。
既然拿她沒轍,我索性換回調侃的口氣,道出的信息卻并不輕松:“知道嗎,你印象頗佳的那位大額捐贈者,殺了很多人。
”
馬莉明顯一時間無法接受我說的事實,整個身體硬生生地僵在那裡,眼睛瞪得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
“我是說,領走依晨之後那些年裡,他殺了很多人。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的反應,“當然,在你認識他之前,他早已殺人無數。
”
“怎麼會……”馬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他、他應該不是壞人……”
“壞人不會把這倆字寫在腦門兒上。
”我低頭看着手上的書,“你瞧,你們的主都說了:凡殺人者,難免受審判。
”
“《馬太福音》第五章二十一節……”這種夢呓式的背誦似乎令她迅速平靜了下來,“那您應該再看看第六章十四小節。
”
我沒去翻書:“怎麼?”
“主還說過:饒恕他人的過犯,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
”
馬莉恢複常态的速度令人吃驚,我仿佛能看到,在她健康活潑的外表下,隐藏着的一顆堅強的心。
“和您一樣,韓彬先生不像壞人。
”嘲弄了我的班門弄斧之後,她又繼續忙活手裡的事了,“如果說他殺了人,那他一定有殺那些人的理由。
”
“他是不是壞人不說,但他至少做了壞事。
殺人是不對的,無論有什麼理由,殺人都是不對的。
”我丢下《馬太福音》,盡可能讓口氣顯得寬容,“罪犯要都被饒恕,你們的主早急了。
”
其實,我真希望她當初見到彬的時候,也能這麼說。
就在我像隻追着自己尾巴的狗一樣原地打轉的時候,牆上一張黑白照片吸引了我。
起初,我隻是匆匆一瞥,但随即被一種不安的感覺将目光拽了回去,我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陣:“他——這個是……”
馬莉聞聲起身,兩手在裙擺上抹幾下,走了過來:“哦,那是這裡成立之初的合影。
其實我很不喜歡,不過就這麼一張啊,索性挂角落裡喽。
”
我沒怎麼在意她的講解,伸手指着照片裡一個年齡很大的男人:“他是誰?”
“哪個?”馬莉抻頭看了看,眉心又糾纏起來,“他呀……就是那個張邊路。
他居然還是這裡的創始人之一呢……怎麼?您認識他?”
“嗯——是,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作為西南之旅的最大收獲,又一塊拼圖被塞進了正确的位置,“他叫張明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