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說正事。
自彬離奇脫逃後,全市一直處于大搜捕的封鎖狀态。
排查工作進行得很細緻,連犯罪研究工作室的所有成員都被監控了起來。
我倆一緻同意彬不會選擇在這個當口向外跑——他需要休整,還需要想辦法安頓戰友的屍身。
當然,彬沒再出現過,依晨也一樣。
幾天前,黃鋒又出現在廣西四道鎮的住所,獨自一人。
負責監控的民警前去詢問,這瞎子繼續裝聾作啞。
“他會向南方柬越一帶逃。
”
袁适坐在床邊,下巴支在拐杖上,機械地點頭。
“對!熱帶雨林、螞蟥、水果、痢疾、私人武裝……多美好的心理安全區。
”他想想,繼續說道,“他要出了境,就會永遠消失。
”
“不會。
”我瞟了眼門口,從床頭的角度能看到把門的民警,隻不過自上周老白來過後雙崗變了單崗,“他跑到哪兒遲早都得被翻出來。
”
袁适一擺手:“誰有這本事誰去,我願意出懸賞。
”
“掏錢吧,我去。
”
第三周過得比較艱難。
我受傷住院的消息基本算傳開了,老何、楊子、彤哥、曹伐、劉強,工作室本已不搭理我的新老成員,支隊和分局,甚至市局的同學同事全來了。
這裡有一部分是來看我的,還有一部分是來打探彬的消息的——而絕大部分是兩種目的兼而有之。
後來還出現了某些不認識的年輕民警,有的是一臉崇拜來床前敬神,也有聚在門外把我當标本指指點點。
聽老何說,我現在在系統内知名度極高。
也對哦,因為涉嫌與連環謀殺犯共謀被全市内部協查,私闖跨國企業遭各使領館投訴,先是在武警面前打良民——那倒黴孩子叫楊延鵬,後來是在同事面前打案件受害人——那倒黴大叔叫顧帆,最後幹脆夥同罪犯打武警——那倒黴的“娃娃臉”我不認識……哪找這麼完美的反面典型去啊!
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的知道點兒内情的王八蛋手欠,把我的斑斑劣迹添油加醋地發網上去了!而且還有兩個版本可供選擇:“史上最強卧底拳打武警,奪槍協犯劫獄赤膽無間”或“劫獄哥本系無良暴力男,屢次違紀與多嫌犯有染”。
不過還好,第二天就被“十九歲在校二奶半裸炫富”和“高等學府美女碩士公開征巨根男友”之類的人民群衆更喜聞樂見的高雅時事擠下了首頁。
剩下的時間裡,我一直在做雪晶的工作。
她大概早猜到了我的想法,沒多說什麼。
雪晶是個極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人和人對同一事物的理解差異往往絕無調和的可能,也就當世間常态看待了。
她有個理論:男人做事有一半是為女人,另一半是不可理喻地發神經——套用到我身上,前一半隻要不是為了她或我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她不管;至于後一半嘛,我發神經很正常,關鍵是看能否在我的性格範圍内予以适當地制止。
彬這件事情,她知道,無法制止。
女人思考是件很可怕的事,她們往往會頭腦風暴之後,把最離譜的一種方法拿來實踐。
好在我知道雪晶不至于砍了我的腳,或者在晚飯裡摻上劑量足以讓大象長眠不醒的麻醉劑。
即便如此,看她一周以來經常沉默思忖的樣子,依舊令我恐慌到心虛。
周六的晚上,她終于開口問我:“誠,你會死嗎?”
“會。
”不拿自己的老婆當孩子或白癡,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當然,轉移話題則是另一個優點,“沒人能長生不死。
”
“先是莫名其妙被襲擊,然後被韓哥打傷,再被全市内部協查,最後被打到住院。
”她把頭簾撥向耳後,“我知道自己嫁了個勇敢的男人……是的,你不怕領導,不怕歹徒,不怕韓哥,甚至不怕死,我想不出有什麼是能真正吓到你的。
誠,你什麼都不怕,而你所做的,就是讓關心你的人一直擔驚受怕。
”
“老婆,說句心裡話。
”我伸手輕輕拂過她的鬓角,落在她肩膀上,“進中德大廈的時候,其實我已打定主意:無論圍捕行動成功與否,我都不會再參與這件事,因為我以為,彬如果執着地要梁枭死,那麼他殺人必定還是複仇的成分更大,也許這些人都死幹淨了,他就不會再繼續殺人,甚至可能躲進哪間小廟裡蛻變成完全無害的食草動物,所以今後能不能抓到他,看各人造化,與我無關。
我跟老何一樣,隻要他别再繼續殺人,我們就可以接受。
那麼多警察,不是非得由我來維護法律。
”
“但他不會停手嗎?”
“嗯,他不會。
”
“你怎麼能那麼确定?”
“因為我終于知道他為什麼殺人了。
按咱們工作室的說法,就是所謂的‘動機’。
”我抓住愛人的手,淚腺一陣酸楚,“而我,是最有可能制止他的人。
”
“嗜殺還是複仇?他為什麼殺人?”
第四周,我身上該拆線的拆線,該下夾闆的下夾闆,除了嘴還有些漏風以外,基本下地無礙。
袁适按約定的時間出現,帶來了我需要的東西。
有袁海歸做後援的最大好處就在于,你不必為錢或時尚品位發愁。
我捏着“驢牌”背包裡的飛利浦剃須刀看了半晌,考慮是不是可以讓他把手機給我換成黑莓的……
“嘿!我問你呢!”
“啊?”
“我問你韓彬為什麼要殺人?你了解動機了嗎?”袁适早已告别拐杖,但總站不久。
他脫下淺藍色的呢子西裝搭在椅背上,坐下後還抻了抻赭色西褲的褲腿,仿佛怕地上有細菌會順着爬上身,繼續摧殘他脆弱的腹股溝。
“這話題咱們之前讨論過八千多次了吧?”我把CK牌的内褲掏出來丢到一邊,放進雪晶給我拿來的換洗衣褲。
“喂!那是新的!”
“我穿你的太小,而且……你别惡心了行不行?”
防曬霜和雷朋太陽鏡也被我無情地抛棄了。
他悶悶不樂地看着我挑挑揀揀:“你找到他最好立刻尋求支援,否則去了也是白挨打。
”
“放心吧,我能對付。
”
“我拄拐前也這麼自信來着。
”
我樂了:“咱倆情況不同嘛。
你看,彬要真能殺我,我早死多少回了?”
“對對對,我怎麼忘了,你倆是‘同志’。
”
“什麼?”
“或者你們其實是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血緣親兄弟,再就或者你和他都是被同一個外星人通過蟲洞光速遠程受精的星際混血兒……反正他見到你隻會把你扁出屎來,但總會給你留口氣。
”說完他還誇張地挑了挑眉毛——那德行足以讓任何人萌生把他扁出屎來的沖動,“對吧,泰森先生?”
我一邊拉上背包一邊說:“袁适……”
“怎麼?”
“他也一樣不會殺你的。
”
“Yep!因為這不符合他的‘合理謀殺邏輯’。
”
“所謂的‘合理謀殺’隻是表現形式,我們一直都沒搞明白這背後到底代表了哪種心理動機。
”
“等等,先不說這個。
”袁适伸出兩個手指搭在鼻尖上,“沒有合理原因他就不會殺人的話,那誰去抓他都一樣啊!他沒有合理的原因去殺任何警察吧?事實上他也确實沒殺過警察嘛。
”
我“嗯”了一聲,看了眼門外打瞌睡的民警——今天負責值崗的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孩子。
袁适小心地跷起二郎腿,沒碰到周邊的任何東西:“但你卻堅持非你不可?”
“确切地說,我希望是我。
”
他舔了圈嘴唇,想了想又問:“老問題,他的動機?”
“他想死。
”
袁适屏息愣了一會兒,浮出水面般地呼了一大口氣:“他……一九九〇年陳娟離開他的時候,他确實自殺過,但他後來沒有放棄嗎?”
“也許短暫放棄過,也許他迫使自己接受了無法和自己愛的女人在一起的事實。
”
“但他接受不了自己愛的女人死亡。
”
我冷冷地說:“我不認為他能接受。
”
“但他那時又不能去死,因為他必須要照顧陳娟唯一的後代。
”袁适用詢證的目光盯着我,“可他還是無法遏制自己想死的沖動,他隻能……Christ!他殺人是為了感受死亡?”
我想起雪晶充盈着淚水的眼睛,再去看袁适,覺得無比堅定:“彬一直在尋找自己死亡的替代品。
”
“什麼能替代死亡?”
“另一個死亡。
”
“所以他永遠不會停止殺人。
”他放下跷着的腿,靠在了床邊,“除非……你不是要去抓他。
”
“嗯。
”我勉強擠出一點兒微笑,幻想能掩飾所有一切,“希望我能成全他。
”
九點多,夜班護士第一次進來幫我換了點滴液,等她離開後,我把門外站崗的便衣民警叫了進來——每次去上廁所都得由負責看守的人幫我摘下手铐,并且全程陪同。
“哎,趙哥。
”那孩子身着青色的運動夾克、洗得泛白的淺藍牛仔褲,留着四六分的小平頭,臉頰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澤。
我不自覺地歎息,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我說着指了下門外洗手間的方向。
“好嘞!”他飛快地替我解開束縛,并且把點滴袋挂到移動支架上,好像生怕哪個動作慢了會被教官訓斥一樣,“您慢點兒,我幫您推架子……嫂子今天沒來啊,是不是值班?”
我掀起被子,坐到了床沿邊,一邊支棱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一邊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