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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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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二語乎?

    周濟(1781-1839),字保緒,一字介存,晚号止庵,荊溪人。清代常州派重要詞論家、詞人。

    踏莎行吳文英

    潤玉籠绡,檀櫻倚扇。繡圈尤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鬓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吳文英的詞可謂變幻萬千,難以捉摸,理解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的詞跳躍性極大,有時候完全沒有清晰的條理和脈絡可循,隻看上阙,永遠猜不到下阙會如何寫。張炎批評他的詞說:“如七寶樓台,眩人耳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斷。”這個評得未免過于武斷。吳文英的詞言辭優美,宛如顆顆珠玉散落在前,但事實上,珠玉看似散亂,但是卻被一根紅線串起,成為完整的藝術品。吳文英就像一個極具天資的孩童,他隻管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跳躍的思維表達自己的情緒,而不管人家的思維是否會和自己一樣。讀他的詞,也要将自己當作一個孩童,任那種情緒牽引着你走,不要考慮太多些銜接和過渡,因為那種情緒始終如一,情緒就是串起全詞的那根紅線。品他的詞,其實就是品一種蘊含在詞裡面的情緒和感受。大凡後世的較為出名的詞評家,都不屑于他這種寫法。這很正常,因為曆來詞的寫作講求章法、句法、字法,在運意布局方面要求脈絡清楚、前後連貫、層次井然。這些人已經形成了一種思維的定式,很難接受這麼出格的表達方式,比如張炎,比如老王,都不能接受這種寫法。也許可以這麼說,吳文英是中國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朦胧派詞人。

    吳文英的這首《踏莎行》有很多種方式理解,正着理解也好,反着理解也好,最終所表達出來的感受卻是一樣的,這種感受一直貫穿詞的始終。

    “潤玉籠绡,檀櫻倚扇。繡圈尤帶脂香淺。”乍一看,還以為是在讀《花間詞》裡的溫庭筠了。薄绡輕籠着瑩潤的玉肌,羅扇半掩着檀紅的櫻唇,衣袖的花邊散發出淡淡香氣,真是像極了溫詞。随後的一句“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鬓亂”寫小憩初起的伊人,舞裙空置,雲鬓散亂,應是深愁婉轉,無心歌舞。上阙句句寫實,佳人如在眼前。下阙“午夢千山,窗陰一箭。”筆鋒忽然來了一個極大的轉折。原來,玉人不在眼前,而是在午夢之中。“窗陰一箭”是指時間之短,窗前日影移一箭之地的時間,午夢卻忽然已恍在千山之外。這句頗有“一枕黃粱”的意味,更加突出了午夢初回的怅惘與迷思。“香瘢新褪紅絲腕”,這一句再次把人的思緒拉回夢境,回想夢中佳人的手腕因為消瘦而顯現出來的絲帶的勒痕,真是我見尤憐,不忍猝醒。最後一句“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實寫眼前之景,“隔江”一句絕佳,和前面《蒹葭》中佳人可望不可及的那種韻緻幾乎同出一轍。“隔”字在這裡用到了極緻,既寫出了眼前飄缈迷離的景象,又凸顯了一種怅惘若失的情結。本已情思迷惘,恍見伊人宛在,更兼雨聲迷離,江闊水遠,不由得愁怨頓生,追思無極。

    “愁怨”一作“秋怨”,亦通。但這裡“艾枝”、腕上“香瘢”都寫明是端午時節(舊時端午有系紅絲線避邪之俗),應當還是以“愁怨”略好。

    這首詞上阙寫夢境,筆筆寫實;最後一句寫實景,卻顯得恍惚朦胧。以實筆寫虛境,以虛筆寫實景,全詞顯得亦真亦幻,曲緻迷離。這也正是這首詞的一大特色。夢窗詞始終帶有這種缥缈迷離的朦胧意味,這才是“水光雲影,搖蕩綠波”之所指。老王雖然還算欣賞“隔江”之句,卻沒有體會到周濟評詞的真正含義。

    最後補充一下。這首詞據說是吳文英端午懷姬之作,但是詞有千面,也不一定就要這樣理解。假如把這首詞裡當成一首怨婦詞,把“午夢千山”之人換成女主人公,理解起來也一樣,甚至更加合情合理。上阙寫女主人公小憩初醒的儀态,下阙寫她夢醒之後,卻見“香瘢新褪紅絲腕”,相思幾回瘦幾回,不經意間卻見“隔江人在雨聲中”,不由得“晚風菰葉生愁怨”了。初醒時隔江聽雨,似在夢境,卻又真切,這意境亦是極妙。全詞渾然一體,也更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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