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可。白、吳優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白居易《長恨歌》和吳偉業《圓圓曲》語言風格各有千秋,《長恨歌》獨有千古,但《圓圓曲》亦可謂“雄氣駿骨”之作。
《長恨歌》曉暢流麗,文采斐然。起初寫楊玉環入宮,鋪陳華彩,可謂字字珠玑。“回眸一笑百媚生”、“天生麗質難自棄”、“溫泉水滑洗凝脂”、“三千寵愛在一身”均是流傳千古的佳句。而後一句“漁陽鼙鼓動地來”急轉直下,短短七字,直若霹雷乍起,讀來極為驚心動魄。及至“宛轉娥眉馬前死”,人死情猶在,“蜀江水碧蜀山青,君王朝朝暮暮情”,“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字字思,聲聲苦。其後詩人想象“忽聞海上有仙山”,重見之時“玉容寂寞淚痕幹,梨花一枝春帶雨”。終别之時所寄之詞,倍極哀婉,是千古傳頌的愛情詠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全詩亦華麗、亦深婉,亦歎喟、亦多情,妍麗處顧盼生姿,情深處真切動人,“壯采”之譽絕不過分。
《長恨歌》極少用典,绮麗華美之語幾乎全出自詩人生花之筆,僅有“金阙西向扣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引用“小玉”、“雙成”之典。“小玉”典自《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愛慕韓重,不得成婚,氣結而死。韓重遊學歸來,于其墓哀吊。玉現形,贈之明珠,并作歌。韓重欲抱之,玉如煙而沒。“紫玉成煙”後用來比喻少女之逝。“雙成”指董雙成,傳說為西王母侍女。《漢武帝内傳》載:雙成煉丹宅中,丹成得道,自吹玉箫,駕鶴飛升。“小玉”、“雙成”用來指代太真(楊玉環)侍女。《長恨歌》不用典,其佳句卻句句成典。白傅之才,讓人歎服。
吳偉業的《圓圓曲》華美精工,婉轉之餘更顯曆史的冷峻無情。詩中寫陳圓圓之處,“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绮”、“何處豪家強載歸”、“明眸皓齒無人惜”、“早攜嬌鳥出樊籠”、“啼妝滿面殘紅印”、“錯怨狂風揚落花”、“一帶紅妝照汗青”、“越女如花看不足”等等,每以西施相喻,慨歎個人在曆史洪流中的渺小與無力,對在曆史漩渦中身不由己的她深掬一把同情淚。陳圓圓對吳三桂更多的不是愛情,而更像是盼望“嬌鳥出樊籠”,是在流離中一種對安定生活的向往。而寫吳三桂之處,“沖冠一怒為紅顔”、“哭罷君親再相見”、“白皙通侯最少年”、“翻使周郎受重名”、“英雄無奈是多情”“漢水東南日夜流”多有諷刺之語,多處以沉湎聲色以緻國破身死的吳王夫差作喻,顯其虛僞自私之态。《圓圓曲》是古體詩,卻多律句、多對仗,轉韻頂針運用自如,不僅端麗工整,而且讀來抑揚頓挫,琅琅上口。《圓圓曲》的叙事安排得當,結構開阖自如。全詩對仗精巧工整,語言華贍富麗,叙事清楚得當,誠為傳世佳作。“恸哭六軍俱缟素,沖冠一怒為紅顔”全詩點睛之筆,更是巧思精構的千古佳句。
《圓圓曲》用典很多,“鼎湖當日棄人間”,相傳黃帝鑄鼎于荊山下,鼎成後乘龍升天,後人用“鼎湖龍去”指帝王之死;“沖冠一怒為紅顔”用《史記·廉頗蔺相如列傳》中“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之典;“電掃黃巾定黑山”,用東漢起義中的黃巾軍和黑山軍指代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家本姑蘇浣花裡”,唐代薛濤居浣花溪,此處借用;“夢向夫差苑裡遊,宮娥擁入君王起”用吳王夫差與西施之典;“待得銀河幾時渡”用牛郎織女七夕渡銀河相會之典,“遍索綠珠圍内第”,綠珠,西晉石崇家妓,此處指美女;“蠟燭迎來在戰場”,用魏文帝點燭娶薛靈芸的典故;“浣紗女伴憶同行”,用西施未入吳宮前在若耶溪浣紗之典;“有人夫婿擅侯王”用唐王昌齡“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翻使周郎受重名”用三國周瑜比喻吳三桂;“為君别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吳宮曲指吳王夫差時的曲子,“漢水東南流”用李白《江上吟》中“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之意。諸多典故,尤其吳王夫差與西施典故的多次運用,給全詩添上了深沉厚重的曆史感。
吳偉業“非隸事不可”,但這應當屬于他詩歌風格的一部分。老王其實也對吳偉業另有評價,他在《緻豹軒先生函》中說:“蓋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則專以使事為工。然梅村自有雄氣駿骨,遇白描處猶有深味。”
詞中用典好與不好存乎一心,典故好比調料,用得好自然味道好,強用亂用自然味道欠佳。辛棄疾直接用《論語》句子入詞:“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姜夔化用杜牧詩句入詞:“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晏幾道以前人詩句入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或化用無痕,或别具深意,或青出于藍,亦可稱絕妙好詞。為抒懷暢意而隸事,非為隸事而隸事,則隸事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