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柳青的手,到了醫院,下樓梯,到地下室,頭頂上全是管道。
柳青問,管道裡是什麼。
我說,有的是暖氣管,有的是氧氣管,有的是麻醉氣體管,直接通手術室,打開閥門,幾分鐘之後,病人都麻倒了。
柳青說,我也賣醫療儀器,你别胡扯了。
我說,是啊是啊,其實都是各個時期的暖氣管。
我說,仁和醫院的地下通路非常複雜,我在婦科腫瘤實驗室,每兩天會接待一個走迷路了的病人,都是一副絕望的樣子,都以為自己經過了黃泉,女的都含淚水,男的都流鼻涕。
我們向西,走到五号院,從西門出去。
柳青說,我不吃全聚德烤鴨,中午才吃的。
我說,月底了,我也請不起。
向北,走過中央美院,鑽進右手的胡同,我說,吃面吧?胡同裡有間搭蓋的小房子,放了兩張桌子,其他什麼都沒有。
夥計從胡同裡十米的另外一間房子閃出來,問,吃什麼?我說,一碗雞翅面,一碗大排面。
夥計收了四十塊錢,消失在胡同裡。
十分鐘之後,另外一個夥計從胡同裡二三十米的另外一間挑簾出來,端着兩大碗面,放我們桌子上,然後也消失在胡同裡。
柳青吃了口雞翅,說,好吃,問,這是哪兒啊?這店叫什麼啊?我說,我也不知道,江湖傳說是,這是中央美院某個老院長的女兒和她的相好開的。
那個相好是個送煤球的,還有點瘸,院長不同意,女兒就出來和她相好自己過生活,租了五六間胡同裡的自建房,開了這個面館,四種面,一種大碗,都是二十塊。
後來男的被撞死了,女的有點瘋了,但是面館還開,我們都認為,面更好吃了。
柳青是真餓了,頭也不擡,面碗太大,我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她黑青的頭發一絲絲分向左右,露出青白的頭皮。
頭皮和額頭泛出細圓的汗珠子,滋潤發絲更加黑青烏亮。
吃完雞翅面,柳青看着我,我又撥了半碗大排面給她。
柳青又吃完,喝了一大口湯,說,好久沒念書了,念書還是很餓的,我想喝酒。
我拉着柳青的手,再進五号院,上三樓,進我的實驗室。
柳青坐在靠窗的辦公桌上,我坐她對面,我給她一個五百毫升的玻璃燒杯,也給我自己一個五百毫升的玻璃燒杯,從冰箱裡拿出七十度的醫用酒精,各倒了小半燒杯。
“幹淨的燒杯,還沒用過。
仔細洗過的,你看,杯壁上都不留水珠子。
”
“不幹淨也沒關系。
”
“要不要加5%的葡萄糖溶液?”
“不要。
”
“粒粒橙?我還有兩瓶。
”
“冰塊?”
“不要。
”
“這酒比二鍋頭還兇,喝猛了,熊掌似的,仙人掌似的,喝一口,扇你一個嘴巴子,扇你一跟頭。
”
“我沒事兒,即使我高了,不是還有你嗎?我喝暈了之後,你會趁機撫摸我嗎?你會趁機欺負我嗎?”
“要不要五香花生米?”
“要。
”
我們十毫升左右一口地喝酒,柳青不太說話,十幾口之後,臉開始泛紅,她特有的香味擺脫雞翅面和大排面的味道以及醫院樓道裡的福爾馬林和鼠食味道,逐漸彌漫整個實驗室。
這酒真猛,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飄蕩在我身體周圍,粉紅氣球似的。
酒是好東西,我想,如果給一棵明開夜合澆上兩瓶七十度的醫用酒精,明開夜合會臉紅嗎?香味會更濃嗎?它的枝幹會強直起來嗎?
“你常在這間屋子這樣和小護士喝酒嗎?你和她們聊人生嗎?她們的眼睛好看嗎?”
“我不在實驗室裡和小護士喝酒,我不單獨和小護士喝酒。
護士是個神聖的職業,她們通常比較慓悍。
你不要和辛夷那樣,他看日本成人電影看多了,認定小護士都是有色情暗示的。
”
“你常在這間屋子這樣和小紅喝酒?你和她互訴衷腸嗎?”
“我和小紅不談論感情。
她或許知道我崇拜她,我們男生都崇拜她,屬于生殖崇拜的一種,接近原始宗教。
她或許知道我對于小白泡她這件事不爽,但是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我和辛夷失去了一個請我們吃飯的國際友人,同時失去了一個不經意中可以摸一下手的國内友人。
小紅不知道我喜歡她,她恨我,認定我是個壞人。
”
“說起小紅,你話可真密。
你會想我嗎?”柳青喝光她燒杯裡的酒,走過來坐在我懷裡。
她很軟,她的骨頭都在哪裡啊?柳青的臉變得很大,比窗戶外面圖書館屋檐上的騎雞仙人近多了。
“我再給你倒半杯?冰箱裡還有一箱。
”
“不用了。
喝太多,聽不清你心跳了。
好幾種聲音,錯開一點,聲音都不一樣,我聽見大海的聲音,海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