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七郎的這一劍紮得還真不輕,透過簡昆侖左面肩窩深深進去,足有四指來深,若是再進去一點,可就保不住傷了經絡肩骨,雖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卻很難說不為此落下殘廢,這一霎,當他自行探視時,不禁深深感歎,暗自稱慶。
回想晨間那一霎的對劍,李七郎誠然是劍道中的一個怪傑,實在是極可怕的一個人物,或許他的真正實力,猶過于此,卻又是不知為何,有意無意間,對自己竟似留了三分情意……卻又為何?
如果這個猜想屬實,李七郎的劍法即使不高過自己,也應與自己相伯仲,若非是自己先傷了他,他是不會施出最後的那一手近似于無賴的險招……雖然如此,那種以微笑誘敵的殺招,卻是前所未見,堪稱詭異淩厲之極。
李七郎這個人,在萬花飄香這個幫派裡,究竟又是扮演着怎樣的一個角色?柳蝶衣何以對此人厚愛如此?
猶記得戰局結束時,柳蝶衣諱莫如深的那一聲歎息,其中難免不包含着某種容忍,以及對李七郎的失望,或是寬恕……
簡昆侖卻是在此微妙的感情夾縫裡,得以暫時生存,非但如此,前此為時美嬌所點閉的穴脈,也已解開,更意外的,得到了崔平身後遺下的那一口月下秋露。
或許說,正由于李七郎那微笑的一劍,才得以保全了他的性命,否則又何望能在與柳蝶衣的對陣裡,得以幸免?
一切的一切,玄妙而離奇,竟然使得他必死不死,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之下,逃過了一場殺身大劫,回想起來,真個不可思議。
然而,這一切卻并不表示今後就太平了。
柳蝶衣的深沉、冷靜,在在顯示着他是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今日僥幸自李七郎劍下脫生,保不住明日的殺機重現,基本上雙方的敵對立場并未消除,以柳蝶衣之心狠手辣,過去種種,又有什麼理由,要對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心存袒護?那麼,再一次的傳見,隻怕便是自己死期到了。
簡昆侖這麼想着,頓時心生急躁,一時頓難持平。
知彼知已,百戰百勝,對于敵人的每一分了解,都是必要的。
他甚至于已猜測出來,下一次的傳見時間,應當在三天之後,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新愈,已完全恢複戰鬥能力的時候。
這是根據他對柳蝶衣初始一見之後的個性了解。
在此之前,對方可能不會有所異動。
如果這個猜測不錯,這幾天對方非但不會對自己心存加害,反而會對自己小心調護、照顧有加,目的是要自己的肩傷早日複元。
面對着沉寂的窗外,簡昆侖的思緒愈加清晰,漸漸他感覺到身邊的殺機愈是沉重,從而得出了結論。
“離開這裡!”
不但要離開,而且還要快。
也就是說,在自己肩傷未痊愈之前,就得離開,這樣才能避開柳蝶衣另一次毒手的陷害。
這個猜測如果正确,倒是真正應該感謝李七郎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這一劍了。
來回地在房子裡走了幾步,簡昆侖心裡越是忐忑……卻隻見一行人影,來到近前。
來者四人:兩名身穿号衣的該門弟子、雷公公以及一名留有短發身着藍衫、貌極斯文的中年文士。
透過雷公公的介紹,簡昆侖才知道身着藍衫的這個中年文士,名叫谷青松,深精歧黃之術,大概是常駐這裡的一個郎中。
簡昆侖的猜測不錯,柳蝶衣果然對他愛護有加,眼前谷青松正是為他并不十分嚴重的肩傷而來。
雷公公顯然對于他的猶能生存,感到無限好奇,至于眼前出動谷青松為他特意療傷,那就更是不能理解了。
一團疑惑,岔集心頭,幹脆什麼也不說,隻在一邊看着。
一番診治,望、聞、問、切之後,谷青松什麼話也不多說,親自動手為他敷藥包紮,又留下了一帖内服藥,囑咐了幾句,便自退出。
雷公公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睜大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瞧了半天,才又搖了一下頭,匆匆離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行四人就此離開。
時間約在西末戌初,天色漸漸地有些黑了。
緊接着送飯的老王又來了。
飯菜仍是一樣的精馔。
四菜一湯之外,外加一大碗羊肉泡馍。
這便是老王嘴裡的佳肴珍馔了。
“加上點辣椒,就着糖蒜吃,嘿,可好吃啦!”老王眼巴巴地瞧着他說,“餅是我自己動手給掰的,你嘗嘗,嘗嘗……”
果然美味之至,簡昆侖一口氣把一大碗都吃光了,反倒是别樣的幾盤菜都剩了下來。
老王看在眼裡,可就更樂了。
“你看怎麼樣?我就告訴你說,有了羊肉泡,啥也不想吃啦,什麼雞鴨魚肉,都得靠邊兒站……”
一面說一面收擡碗筷,又道:“回頭還要給二先生送一碗過去!”
“二先生也愛吃?”
“呵!那還用說,這東西一吃就上瘾,想不吃都不行!二先生早就上瘾啦!”
簡昆侖輕輕一歎,說:“可憐!好好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誰?二先生?”老王直着兩隻眼,哼哼兩聲,“這位先生,唉……”
簡昆侖道:“好好一個人,怎麼會成了瘋子?”
“也不能說是瘋子,有時候也很好,鬧不準!”老王擱下手裡的食盒,擠着兩隻眼,“說他好吧,他馬上就壞,說他壞吧,他可又有好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病,老神仙也摸不清楚!”
“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
“大夫?”老王一個勁兒地直搖頭,“别提了!”他說,“頭一回一個大夫,叫他給揍的鼻青眼腫,第二回更别說了,硬是叫他給擰下來一條胳膊,要不是雷公公眼尖手快,八成兒連命都沒有了。
你說說,誰還敢再給他老人家看病去?”
“柳先生自己也深精醫術,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王整理着他身上的号衣,嘿嘿一笑說:“這些事情,我們底下人也說不清,知道也不能多說……”歎了口氣,拿起食盒說:“你先生人不壞,剛才的話聽過了就當胡扯,可别說出去,要是傳到了總管事耳朵裡,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好啦,不給你先生聒噪了,我走啦。
”
說走就走,轉身邁出了門檻……
“他二姐……你可别走,我來啦,我來啦……今夜晚二更不來,我三更準來……跳牆相會!”
簡昆侖來至院中,月色如銀。
由于二先生的示範導引,連日來的留意觀察,他已對這裡陣勢,有了初步了解,最起碼眼前附近的這番部署排場,看來應是難他不住。
肩上傷勢,不礙行走,況乎穴脈已解,正當小試牛刀,且先到二先生住處走走。
像是一片花般的輕巧。
簡昆侖來到了二先生居住之處。
像是半月軒一樣,這裡也有個動聽的名宇:
飛紅小築。
想象中,當藏築于紅葉深處,其中包括他所居住的那所精緻小樓,也全是紅色。
小小閣樓,已全為繞生的芭葜爬滿,冷月下鬼影森森,二先生住在樓上。
那裡亮着盞燈,光采婆娑迷離。
簡昆侖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已攀上了樓欄。
他的輕功絕佳,一經施展,落地無聲,更何況夜風蕭蕭,落葉飄飄。
二先生正在室内來回踱蹀。
颀長的身影,蒼白的臉,喃喃不絕的低聲自語,襯托在昏暗的燈光裡,倍覺凄涼。
這一切,發生在一個被認為神經不正常的人身上,倒也不足為奇。
簡昆侖待将現身而出,忽然卻又終止了這個動作,那是因為眼睛裡忽然看見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灰黑顔色,油光铮亮,像是一個……一個骷髅!
簡昆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神再看,那東西正捧在二先生手上,昏暗的燈光襯托裡,凸凹分明,不是個骷髅是什麼?
這個突然的發現,猝然使得簡昆侖大吃一驚,似乎呆住了。
或許是長年的撫摸摩娑,整個骷髅變得異常光澤,映着燈盞,閃閃發光,乍看之下幾疑骷髅是為大理石所雕制,若非仔細辨認,還真不大容易看出來。
二先生真是瘋了。
那麼近地看着,兩隻手捧着,近到與骷髅幾乎顔面相接,這一霎二先生腳下不再移動,全神貫注地隻是向手上的這個骷髅注視着,嘴裡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二先生在笑……白森森的露着一嘴牙齒,像是遇見了什麼可樂的事,又似面對着多年不見的故人,那種面對談心,全然忘我神态,真有傳神之妙。
飛紅小築整個樓閣,似乎隻住他一個人,冷月昏燈,與他作陪的便隻是這個骷髅。
一霎間,舉止摻合着幾許鬼氣,陰森森的好不怕人。
簡昆侖那般氣概,乍看下亦不禁發根發炸,有毛發悚然的感覺。
滿地落葉,在夜風裡蕭蕭打轉。
月色灰白,像是撒了一地的霜。
燭影婆娑,迷離着幢幢鬼影。
二先生本人其時比鬼更可怖,這番舉止,直看得簡昆侖目瞪口呆。
在一陣莫名其妙的唱喝細語之後,二先生才把捧着的骷髅放開了,随着他移動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骷髅,放置在桌案上,桌案面床而設,如此,二先生雖然坐下來,仍然與它咫尺相對。
燭影昏黃,搖曳着的燈焰,映照着他瘦削憔悴的面容,看着,望着,忽然自他眸子裡湧出了汩汩淚水。
“啊……宮家妹子……小娥姑娘……你真的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顆眼淚,順着兩腮,汪汪直下,
“狠心的姑娘,……你……這是何苦?為什麼,為什麼啊你……”
一霎間,涕泗縱橫,聲淚俱下,較之剛才的眉開眼笑,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簡昆侖心裡一動,這才聽出了一些眉目。
如果對方這一霎神智清醒,吐言屬實,約可猜想出來,死者――眼前這具骷髅,生前姓宮名叫小娥,與他曾是舊識,後來卻不幸死了,很可能,這個宮小娥與二先生當年交非泛泛,還是一雙情侶,如此,宮小娥的死亡,才會為他帶來如此重大的憂傷,說不定就連他狀似癫癡,神經失常的疾病,也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