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對還是不對?”
“不迷惘的時候反倒少有。
”我說。
“真的?”
“真的。
”堇用指甲“喀喀”叩擊前門牙。
這是她想東西時的壞毛病之一。
“說實在的,這以前我壓根兒沒有那種迷惘。
倒不是說對自已有信心或堅信自己有才華什麼的,不是那樣。
我也沒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
我曉得自己做事虎頭蛇尾、我行我素。
但迷惘不曾有過。
誤差雖然多少有,但總體上還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确方向前進。
”
“迄今為止是幸運的喲,”我說,“單純而又單純,就像插秧時節喜降甘霖。
”
“或許。
”
“可是最近不然。
”
“是的,最近不然。
不時覺得自己過去一直在幹驢唇不對馬嘴的事,心裡怕得不行。
半夜做夢活龍活現的。
猛然睜眼醒來,好半天搞不清那是不是現實——這種事是有的吧?正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說的,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
”我說。
“有可能我再寫不出小說了,近來常這樣想。
我不過是到處成群結隊的不谙世事的傻女孩裡的一個,自我意識太強,光知道追逐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我恐怕也該趕快合上鋼琴蓋走下舞台才是,趁現在為時不晚。
”
“合上鋼琴蓋?”
“比喻。
”
我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
“我可是堅信不疑,你不信我也信:你總有一天會寫出光彩奪目的小說來。
這點從你寫完的東西裡看得出來。
”
“真那樣認為?”
“打心眼裡那麼認為,不騙你。
”我說,“這種事情上我是不說謊的。
以前你寫的東西裡邊有很多部分光芒四射,給人以深刻印象。
例如看了你描寫的五月海邊,就能聽到風聲,就能嗅到潮汐味兒,就能在雙臂感覺到太陽的絲絲暖意。
再例如讀了你描寫的籠罩着香煙味兒的小房間,呼吸就真的變得不暢,眼睛就開始作痛。
而這類活生生的文章并不是誰都能寫出來的。
你的文章中有自然而然的流勢,就像文章本身在呼吸在動一樣。
隻是眼下還沒有渾融無間地連成一體,大可不必合上鋼琴蓋。
”
堇沉默了十五至二十秒。
“不是安慰,不是僅僅鼓勵什麼的?”
“不是安慰不是鼓勵,是顯而易見的強有力的事實。
”
“一如伏爾塔瓦河?”
“一如伏爾塔瓦河。
”
“謝謝。
”
“不客氣。
”我說。
“你這人,有時候還真親切得不得了,就像聖誕節和暑假和剛出生的小狗仔遇在一起似的。
”我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受人誇獎的時候我總是這樣。
“偶爾我心裡犯嘀咕,”堇說,“你不久也要同某個地地道道的女人結婚,把我忘得幹幹淨淨的。
那一來,我半夜可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打電話了。
是吧?”
“有話光天化日下打嘛。
”
“白天不行的。
你還什麼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麼都不明白。
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在太陽下勞動,半夜裡熄燈睡覺。
”我抗議道。
但這抗議聽起來頗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聲自言自語的牧歌韻昧。
“最近報紙上報道來着,”堇壓根兒沒理會我的發言,“喜歡同性戀的女性,一出生耳朵裡一塊骨頭的形狀就同一般女性的有着決定性差異。
骨頭很小,名稱挺不好記的。
就是說,同性戀不是後天傾向,而是遺傳性質。
是美國醫生發現的。
他出于什麼緣由搞這項研究自然不好判斷,但不管怎樣,那以來我就開始耿耿于懷了,總琢磨耳朵裡那塊惹是生非的骨頭,琢磨我那塊骨頭是什麼形狀。
”我不知說什麼合适,遂默不作聲。
廣大無邊的平底鍋裡灑上新油時那樣的沉默持續好一陣子。
我開口道:“你在敏身上感覺到的是性欲這點不會有錯?”“百分之百沒錯。
”堇說,“一到她面前,耳朵裡的骨頭就咔咔作響,像用薄貝殼做的風鈴。
而且有一股想被她緊緊摟抱的欲望,想把一切都交付給她。
如果說這不是性欲的話,我血管裡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
我“唔”了一聲。
無法回答。
“這麼一想,以前好多問題就不難得出答案——為什麼我對同男孩做愛沒興緻啦,為什麼毫無感覺啦,為什麼老是覺得自己和别人哪裡不一樣啦……”
“談一點意見可以嗎?”我問。
“當然可以。
”
“以我的經驗而言,過于順利地解釋一切——道理也好理論也好——其中必有陷阱。
有一個人說過,如果用一本書就能解釋,那麼還是不解釋為好。
我想說的是:最好不要太急于撲到結論上去。
”
“記住就是。
”堇說罷挂斷電話,挂得未免唐突。
我在腦海中推出堇放回聽筒走出電話亭的情景。
鐘的時針指在三時半。
我去廚房喝了杯水,折回床上閉上眼睛。
但睡意遲遲不來。
拉開窗簾,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兒一般不聲不響地浮在夜空。
看來怎麼也睡不成了。
我新做了杯濃咖啡,把椅子移到窗邊坐下,吃了幾片夾有奶酪的鹹餅幹,然後一邊看書一邊等待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