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索首度提出要喬接管他西佛羅裡達州的事業時,曾經警告他那裡很熱。
但在一九二九年八月的一個早晨,喬踏上坦帕聯合車站的月台,還是對迎面而來的熱浪沒有心理準備。
他穿了一套夏季薄毛料的格倫花格紋西裝,背心已經收進行李箱内,當他站在月台上,等着腳夫幫他搬行李下車時,外套已經搭在手臂上,又拉松了領帶;等到抽完一根煙,他全身已經被汗水濕透。
下車前他本來把氈帽摘下,擔心熱氣會害他發油融化,沾到帽子的絲料襯裡,但這回胸部和手臂不斷冒汗,他又把帽子戴回頭上,免得太陽曬得頭皮發痛。
白色太陽高挂在天上,把雲朵一掃而空,天空幹淨得仿佛雲從來不曾存在過(或許在這邊的确是如此,喬不曉得)。
不光是太陽,還有那種叢林的濕氣,他覺得自己仿佛裹在一球鋼絲中,被扔進一鍋油裡,而且每隔一分鐘,爐内的溫度就會又往上調高一格。
其他走下火車的男人都像喬一樣,把西裝外套脫掉了;有些人還脫了背心和領帶,卷起了袖子。
有的人戴着帽子,有的人摘下來扇風。
女人們則戴着寬邊的天鵝絨帽、鐘型女帽,或是寬前檐女帽。
有些人不慎選了更沉重的質料和帽子,身穿绉紗連身裙和絲質披巾,看起來不太開心。
她們臉部發紅,精緻梳理過的發型崩塌或卷曲,有幾個腦後的發髻都披散到頸背了。
你可以輕易分辨出當地人——男人戴着平頂寬邊草帽,身穿短袖襯衫和軋别丁質料的長褲。
他們腳上是最時興的雙色皮鞋,顔色比火車乘客們穿的要鮮豔。
女人則戴着草編寬邊垂檐帽,身上的衣服式樣非常簡單,很多是白色的,就像經過他面前這位姑娘穿的,平凡無奇的白色裙子和白色開襟上衣,而且還有點破舊。
不過,耶稣啊,喬心想,衣服底下的那具身軀——在薄薄的衣料底下移動,像是違法者要在清教徒發現之前趕緊逃出城。
喬心想,那是幽暗而豐饒的天堂,遮住了動作如流水般順暢的四肢。
炎熱的天氣想必害他比平常遲緩,因為他被那個女人發現自己在看她,這種事他在波士頓從來不會被抓到的。
不過那個女人——是個黑白混血兒,說不定甚至是黑人,他無法判斷,但膚色确定很深,是深古銅色——譴責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也或許是坐了兩年牢,喬的視線無法從她穿着薄衣的身軀上移開。
她的臀部有如音樂般懶洋洋地起伏,背部的骨頭和肌肉也随之和諧律動。
耶稣啊,他心想,我坐牢坐太久了。
她又硬又黑的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但是有一缙松開落在頸子上。
她回頭狠狠看了他一眼。
他趕緊趁目光射來之前低下頭,像個九歲的小男生被人逮到在校園裡拉一個小女生的馬尾。
然後他納悶自己幹麼覺得羞愧。
她回頭看了,不是嗎?
他再度擡頭看時,她已經淹沒在月台另一端的人潮中。
你不必怕我,他想告訴她,你永遠不會讓我心碎,我也永遠不會讓你心碎。
我已經不會再心碎了。
過去兩年,喬不但已經逐漸接受艾瑪死掉,也接受自己不可能再愛上另一個女人了。
有一天,他可能會結婚,但那将是個理智的安排,好提高自己在這一行的地位,同時讓自己有繼承人。
他喜歡這個字眼——繼承人。
(勞動階級擁有的是兒子,成功人士擁有的是繼承人。
)同時,他會去嫖妓。
或許剛才狠狠瞪他的那個女人,就是個假端莊的妓女。
若是如此,他就一定要嘗嘗她的滋味——一個漂亮的黑白混血妓女,正适合一個犯罪王子。
等到腳夫把行李都搬下車後,喬給他的小費鈔票也已經染上周遭的濕氣了。
之前他隻知道有個人會來火車站接他,卻始終忘了問起那個人要怎麼認他。
他緩緩轉身,想找個看起來很不體面的男人,結果卻看到那名黑白混血女子回頭沿着月台走向他。
另一絡頭發從她的太陽穴垂下,她一手把頭發拂開額骨,另一隻手臂挽着一名拉丁男子的胳膊,那男子戴着平頂寬邊草帽,黃褐色絲長褲打着長而鮮明的褶邊,無領白襯衫的扣子扣到頂端。
天氣這麼熱,那男人的臉上卻毫無汗水,他的衣服也是一片幹燥,連緊扣在喉結之下的襯衫頂端也不例外。
他移動時跟那名女子一樣,都帶着微微搖晃的節奏,那種韻律在他的小腿和他的腳踝,甚至在他輕快地從月台上彈起的步伐中。
他們走過喬旁邊時講着西班牙語,又急又輕,同時那女子很快瞥了喬一眼,快得他懷疑是自己想像的,但他覺得不是。
那男子指着前方月台的一個什麼,用西班牙語迅速說了幾句,然後兩個人低聲笑了,走過他旁邊。
他正在轉身,要再找找看誰會來接他,忽然有個人猛地把他抱起來,好像他輕得就像一袋髒衣服似的。
他低頭看着抱住他腹部的那兩隻粗壯的手,聞到一股混合了生洋蔥和名牌香水“阿拉伯酋長”的熟悉氣味。
他被放回到月台上,轉身看到他的老朋友,這是他們在匹茲菲德可怕的那一天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
“迪昂,”他說。
當年胖呼呼的迪昂,如今已經轉為一身壯碩。
他穿了一件香槟色、四顆扣子的條紋西裝。
粉紫色的襯衫是白色領子,跟血紅底、黑條紋的領帶形成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