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在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慶延年對手中的籌碼,也許并沒有什麼把握,隻是賭上一賭,可是朱宣出了差錯。
巫姑一度想過,是否是朱宣自己把這個大秘密透露給了慶延年。
然而眼下情形看來,又不像是這麼回事。
看來慶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
當初薜荔提到過的,慶延年和采夢溪請巫師在家中做法,原來并不隻針對清任,同時也是要窺探她的秘密。
隻怪她百密一疏,終究還是讓朱宣暴露在陰謀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巫姑搖搖頭,想了半天才說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讓我操心的……再說,不管怎麼樣,也都已經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
已經讓外人知道了。
朱宣知道,那些雲蘿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鐘所構築的甯靜天地,将被血雨腥風所席卷。
風沙撲面而來時,究竟應該惶恐還是微笑呢?
然而,無論如何,“我的孩子”這幾個字,終于從巫姑的嘴裡說了出來。
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
朱宣漲紅了臉,一言不發。
這一刹那的時間,卻漫長得好像過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兒子。
”剛才那一句不夠鄭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純淨如水的雙瞳中含着熱切的光芒。
巫姑無奈地想,這種時候她應該怎麼做呢,伸出胳膊去擁抱自己的孩子嗎?感覺……會很不習慣呢。
末了,她隻是拉了拉少年漆黑如夜的頭發。
朱宣跪了下來,把頭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隻在舔舐自己傷口的小獸。
“那麼,我的父親是青王清任。
”
聽見“清任”兩個字,巫姑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記住,你隻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兒。
”
這句話似乎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巫姑可以明顯地從朱宣臉上讀到不以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開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頭,“你和我一樣,有着冰族人獨有的長肩胛骨,那是我們的來自天上的神祗——鳳鳥,留給我們的标記。
你跟這些青族人沒有關系!”
“我知道。
”朱宣說。
巫姑看着他抿緊的嘴唇和亮閃閃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麼,“原來,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嗎?”
朱宣不語。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兒,總有些野心的。
”巫姑歎了一聲,“告訴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國嗎?”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國,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王子,”朱宣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擡起頭,“我隻是想念我的父親,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你不能見他!”巫姑厲聲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見巫姑的眼睛裡面燃燒着罕見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奪走了她的珍寶一樣。
他站了起來,問:“為什麼?”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見任何人,否則你會殺死他們。
”
“那為什麼我會殺死每一個見到我的人?”朱宣大聲道,“為什麼你要讓我背負這樣的咒語?我愛您,可是我也想看見我的父親,想看見婵娟,想看見宮中官員,想看見路上的行人。
我知道天空并不是隻有這個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塊,我知道郢都所有無與倫比的繁華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壯麗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還在流離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還有茫茫七海,然而現實的我,卻隻能從各種微乎其微的聲音中感知他們的存在,忍受着長久的焦灼與痛苦,終生不能從這個牢籠裡走出去。
”
巫姑并沒有聽清他的話,她隻聽到他大聲地喊“出去”。
最後一抹斜陽在鬥室中投下暗金色,時間仿佛凝固了。
但有一股冰冷的風潮,卻正在巫姑的胸中蕩滌——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
這麼多年了,已經二十歲的朱宣,終于第一次表達出内心的狂瀾,終于大聲說出,他要出去。
而與此同時,他竟然還在用無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嗎?”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靜聲音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會死的?也許我的方法有些極端。
但是郢都是這樣荒謬的一個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讓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為了保護你,我隻能讓你消失在外人面前。
”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甯願去死。
他的臉色,令巫姑一陣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她頹然道,“你也許不記得了,我們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來就奄奄一息,我幾乎嘗試了天阙山的每一種草藥,還是不能治愈你,隻能眼看着生命從你小小的軀體中流逝,每天都在擔心你會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說,“我的血統使我身負詛咒。
如果不是有您照顧,也許我不等出生就已經死去。
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
巫姑在心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