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甯小語離開以後,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甯小語還沒有來以前一樣。不同的是他起床後吃過早點就要喝酒。
總巡檢滕翊慶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這樣喝下去隻會變成越來越可怕的酒鬼,有一個酒鬼當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當金牙蒲川來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訪時,查嵩已經半醉。蒲川沒有陪他喝。
蒲川自從計劃對抗于潤生開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明快。
他們坐在前廳裡,隻是閑聊着城裡最近發生的瑣事。查嵩大概每說三句話就喝一口。幸好他說話不多,否則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訪查知事都不會空手而來。這個早上帶來的是一對小巧的羊脂玉馬。查嵩收禮時隻略瞄了一眼,也沒有什麼笑容。
——看來這家夥真的想那女人想慘了……
兩人聊天時沒有談及女人,也沒有談及于潤生。
然後仆人進來通傳:雷役頭求見。
蒲川親眼看見查嵩本來已紅透的臉變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養的走狗,還敢來見我?趕他走!叫他少作夢了,這總巡檢的位子,他下輩子也别想!”查嵩畢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罵人仍沒有半句髒話。
“老爺,真的要我這樣說?……”那仆人遲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讓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說查知事抱恙在身,請雷役頭改天再來。
仆人退下後,查嵩又再發作。“那姓于的,你不給我面子,為什麼我要給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沒有一天好日子!”
心愛的女人竟然從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個小白臉——查嵩至今都沒能吞下這口氣。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頭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甯小語。
他好幾次向于潤生施壓,要他把人交出來。甚至有一次連龐文英也來勸于潤生:“為了一個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潤生沒有動搖過。“那個女人是我義弟未過門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來傳話怎麼說?”查嵩這般失态,蒲川過去從來沒見過。“每一個字都還記得!他說:‘下次查知事召我見面,要是又為了争一個女人,我不會來。我不想跟查知事這樣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費時間。’他以為自己是什麼?敢這樣跟我說話?他曉得漂城誰才最大嗎?”
是龐文英,蒲川心想。他心裡暗喜,卻不動聲色,讓查嵩繼續發洩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說,我不是為了她。我坐在這樣的位子,卻連一個小混混都夠膽搶我的人?這算是哪門子的官啊?……”查嵩的語音開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說的什麼時候幹?”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氣滿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撥開。眼睛已快睜不開來,卻也懂得把聲音降低:“你要幹掉于潤生……我支持你,放膽去幹……”
蒲川的心怦怦亂跳。查知事說出這樣的話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說出口。他手上的籌碼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隻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潤生最後因為一個妓女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結後,他倒有興趣去看看那是個怎樣的女人。
烤肉确實很香。包着肉塊的油紙仍然溫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萬年春”的小厮買回來的,而是甯小語親手帶來的。
甯小語坐在大廳裡,把大包小包的禮物分派給姊妹、鸨母、下人們。姊妹們輪流觸摸她雪白棉襖領口上的貂毛,然後她們圍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點,面前擺滿了甯小語買來的各樣肉食果品。早上的“萬年春”很少這麼熱鬧。
春美收到的禮物是一條鑲着琥珀的銀項鍊。她一邊高興地戴上,一邊奔上階梯。
“琳姊你看,這項鍊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語姊說有禮物送給你……”
當看見鐮首站在曲琳身旁時,春美馬上住聲,伸了伸舌頭。
鐮首倚在二樓廊道一根柱子旁,從廊道欄杆前俯視大廳。他隻披着一件黑色錦袍,手裡握着已點燃的煙杆。曲琳雙手手肘支在欄杆上,雙掌托腮,同樣看着下面的熱鬧。
幾個鸨母圍着甯小語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們往日給她的好處。她微笑虛應着,一直沒有擡頭看樓上的兩人。
“小語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認得人……”
“對了,還記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愛娟,那臭婆娘連滾帶跑地躲開,好像生怕惹上痲瘋病一樣……”
“小語妹什麼時候請吃喜酒啦?四爺還沒有提親嗎?……”
甯小語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微笑。
“你看她給纏得慘了……”曲琳笑着說。“你還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沒良心了嗎?”
“你在說什麼?”鐮首抽了一口煙。
甯小語終于仰起頭來,視線卻隻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揮揮手。甯小語笑着,招手叫曲琳下來。曲琳搖搖頭。甯小語又垂下頭,喝了一口茶。
她始終沒有正眼看鐮首。
“你以為她真的來找姊妹們聚舊嗎?”曲琳又說。“她是想來看你。”
“胡說。”夾着煙霧的聲音很小。
曲琳笑着沒有反駁。
鐮首轉身回到房間裡。
甯小語繼續跟姊妹們談笑,可是那笑容有點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