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首已經許久沒有騎馬。
他的馬車比查知事的座駕還要大。
可是他一登上車廂後,裡面頓時變得狹小了。
車底的台架跟輪軸被那重量壓得吱吱作響。
車廂内鋪着厚厚獸毛皮,車窗下排着各種酒瓶。
鐮首朝“萬年春”二樓瞧一瞧,便把頭縮回車裡。
曲琳在陽台上朝看不見的他揮了揮手。
在安東大街另一頭,甯小語站在一家布匹店裡,默默目送車子離去。
車子沿途惹來無數的注視。
道上的混混兒們總想瞻仰“拳王”的風采。
那是世上唯一曾經攻進“大屠房”正門的男人。
這等盛名隻有從前的鐵爪四爺可堪比拟。
人們茶餘飯後常常談論:鐵爪與鐮首要是單挑,誰會打死對方?
當然這種話題都在鐮首變成大胖子之後漸漸消失。
可是鐮首還是個值得景仰的家夥。
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車子,睡最軟的床——其他事情什麼也不幹,就這樣過了三年。
對于在道上混的人來說,這又是另一種神話。
然後就是出賣身體吃飯的女人。
“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裡也是罕見的。
否則像曲琳這種級數的妓女不可能讓他當入幕之賓。
城裡沒有一個富商敢跟鐮首争女人,免得最後連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熱切的眼神觀看這輛馬車經過,盼望鐮首的臉從車窗出現的,還是漂城裡的少年。
他們有的學着鐮首抽煙杆,強忍着喉管裡辛辣的嗆味,裝出輕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時赤着胳膊,希望曬成跟鐮首一樣的銅色皮膚;有的模仿鐮首把頭發披散不肯結髻,下巴蓋着稀嫩的幼須……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當然,誰也不敢刺鐮首刺了的圖案。
自從大牢的“鬥角”成了半公開的博戲以後,少年們又憧憬成為未來的“拳王”。
門牙脫落了。
鼻子打塌了。
在“鬥角”裡出場還是很遙遠的夢,可是每次互相把拳頭擠往對方身體時,他們在這座隻有赤裸欲望的都市裡,暫時找到一種很切實存在的感覺……
隻是他們不知道,這個他們視同神祇的男人,獨自盤膝坐在颠簸的馬車裡時,眼神卻很落寞。
馬車停在雞圍的木圍栅外——雞圍裡的街巷太窄,車子走不進去。
那兒就在北臨街的市肆口,幾十人聚集着,遠遠觀看鐮首。
——其中一個扮成賣橘子的,就是魯梅超的線眼。
他們沒有歡呼,也沒有叫喚鐮首,隻是遠遠熱鬧地看着他胖得過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誰比較胖?”一個魚販子突然出口。
沒有人回答。
從前很少人有機會親眼看見“屠房”的朱老闆,現在更不可能比較,朱牙已經變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頭。
鐮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錦袍雖然寬松,隐隐還是看得見上下跳動的贅肉。
他沒有帶随從或護衛。
在“大樹堂”幹部層裡,隻有他一個沒有任何直屬部下。
他甚至不能算是幹部頭領。
“大樹堂”成立的四年裡,當龍拜親自千裡押送貴重的私貨,或是狄斌領着大隊刀手四出搶奪地盤時,鐮首卻在溫柔鄉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親的孩子。
然而于潤生從沒有責備他半句。
鐮首穿過雞圍的陋巷。
他的寬廣肩膊幾乎擠不進去。
雞圍裡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見到衣着比較光鮮的人經過便纏着讨錢。
可是他們不敢去纏鐮首。
倒是鐮首主動走了過去。
他摸摸其中幾個的頭發,然後掏出身上所有的銅錢和碎銀。
小孩們仍然猶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錢,不敢伸手去拿。
直至鐮首把錢撒到地上轉身離去,他們才蜂湧低身争着搶拾。
“大樹堂”在雞圍的唯一根據地處在東南角,他們喚它作“穴場”,一幢兩層高的木搭樓子。
下層的前面是飯館,也賣酒。
門前疊着十幾個竹籠子,裡面囚着蛇、猴子、狸貓和各種喚不出名字的野味。
幾條已經挖清了内髒剝光了毛洗得白淨的狗挂在旁邊。
飯館後面隔着一重布簾就是十幾張賭桌,跟廚房緊貼着。
人群的體溫加上廚房的熱氣,熏得人人臉紅耳赤。
可是賭客看來并不在乎。
“穴場”二樓的娼館占了全層,用木闆跟布帛分隔成一個個小房間。
最前面近着階梯的那十幾個房間最小,裡面連床闆也沒有,隻有椅子。
在這種房間裡妓女隻用嘴巴和手。
可是價錢比後面的房間便宜一半。
飯館的店小二遠遠已看見五爺到來,馬上出門迎接。
鐮首微笑接過小二遞來的熱毛巾,然後直走進後面的賭坊。
負責保護這“穴場”的幹部叫陳井,當年跟随狄斌越牆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個腥冷兒。
那次死戰的功勞得到了回報——“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