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潤生的呻吟聲音壓得很低,被軌軌車輪聲所掩蓋。隻有耳朵貼着他嘴巴的李蘭才聽得見。
——那叫聲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
于潤生的頭臉埋在李蘭的頸肩處,沒有看着她的臉。她緊咬着下唇,眉目都皺成了一團,仍然結實的大腿吃力地緊挾他的腰肢。她壓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項的沖動。
流産至今已近四個月了,她仍覺得子宮的創傷沒有複元。
可是她強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為這是在李蘭懷孕之後,他們第一次再做愛。
于潤生的身體突然變僵硬了。他從胡床爬起身子來,俯首坐在床邊,伸手按着左邊的胸口。
李蘭也馬上爬起來,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潤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項上。“别着涼了。”然後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潤生幹咳了幾下,然後擡起臉來。車廂的紙糊窗透來白蒙蒙的日光。看來下午還沒有過去一半,車子仍在颠簸着。
李蘭伸出她皮膚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于潤生的後頸。“又開始痛了嗎?”她的臉容已緩和下來,忘記了自己剛才私處的痛楚。“讓我給你看看,是不是裂開了?”
于潤生搖搖頭。那箭創早在兩個月前已愈合幹結了,現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脫盡,可是胸口偶爾還是會出現那陣帶着陰寒的痛楚。不算很劇烈,卻總是冷得連背脊也緊縮起來,手腳都失去力氣。大夫亦無法解釋,隻着他多吃一點溫補的東西。
兄弟們都勸他完全康複後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經是三月了。龐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時。
李蘭還是輕輕拉開他的衣襟,低頭細看那個拇指粗細的傷口有沒有再裂開滲血。
她憐惜的表情忽然轉變成訝異。
“潤生,你有沒有發覺,這疤痕好像……”
“我知道。”于潤生冷冷地說,也垂頭凝視自己的胸口。
這是一個月前還在漂城時,他從澡盆的反映裡發現的:那傷口疤痕結成的形狀與紋路,活像是一張正在哭泣的人臉。
他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創疤的表面。疤上兩點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着他。
“這會不會是……”李蘭的淚水沿着鼻側滾下來,可是她并沒有抽泣。“……會不會是我們的兒子?……”
于潤生的臉沒有動一動。他隻是默默伸手拭幹妻子臉上的淚,然後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兒子嗎?
——還是龐文英的亡靈?
——你們這麼渴望跟随着我嗎?要看看我犧牲了你們之後将要得到些什麼嗎?
那股寒痛似乎變得更冷。他伸臂摟着李蘭。他需要她的溫暖。
——很好。我會讓你們看得到……
停在低崗上方的馬隊共一十七騎,當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馬是來自漠北的“喀庫爾”品種,矮小但肢壯步密,甚耐長途奔行。
騎者亦一如馬兒,短小而骠悍。一身沾染黃土的白袍,口鼻前圍着遮塵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霧中半隐半現。
其餘騎士亦同樣蒙着下半臉,攜帶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随時預備從崗上沖鋒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崗頂朝下眺視。
濃霧散去少許。為首的騎者終于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麼東西。他的眼睛訝異地睜大。
“不得了……”
他旋揮左臂,馬上帶領騎隊回頭向來路奔馳。
在道上急跑半裡後,插着黑色“豐”字旗号的車隊才在前頭出現。騎者遠遠便吹起哨音,并且高舉手掌示意車隊停下來。
矮馬的奔勢未停,直到第二輛馬車的廂旁才靈巧地回轉勒止。騎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貫白皙幹淨的臉龐。
坐在車子前座車夫身旁的是葉毅。“六爺,堂主還在休息……”
狄斌沒有答理他,等待車尾的竹簾卷起。
于潤生隻是隔着紙窗說話:“白豆,怎麼了?”
“老大,我們得暫時停歇。”狄斌的臉上露出憂慮。“我看看有沒有别的路可走……”
他說着時瞧向最後尾的那輛馬車,車裡的人沒有任何動靜。狄斌皺眉。
——跟她在睡覺嗎?……
“前面有什麼,非得繞路不可?馬賊嗎?”雖然車隊挂上了“豐義隆”的旗号,可也難保沒有不賣賬的山野賊匪攔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騎隊在前方探路。
狄斌搖搖頭。“馬賊?我才不怕。是饑民,不知怎地流竄到了這地方……”
“六爺不怕馬賊,卻怕饑民?”葉毅讪笑。
狄斌沒有動容。“你看見那個數量,就不會笑。”
“好。”于潤生的聲音透露出感興趣的語氣:“我們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