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約的馬蹄聲把容玉山從睡夢中喚醒。
他想從柔軟的大床上坐起身子,可是腰背的骨頭僵硬得像上了鎖一樣。
守在睡房的侍從聽見容祭酒的呻吟聲,馬上撥開紗帳趨前來攙扶,然後拿起挂在床角的錦織披風,輕輕蓋在容玉山肩上。
容玉山眯眼瞧着侍從那圓胖的臉,正想說話,一時卻記不起他的名字。
容玉山猶疑了一會兒,然後無言略一招手。
侍從把早已準備好的溫熱水盆拿來,水面漂浮着淡香的花瓣。
——從前在幫會裡,下至洗馬的小弟,我全都記得名字……
六隻指頭掏着水,緩緩淋上滿是傷疤和皺紋的臉。
——真的老了嗎?……
外面的馬蹄聲仍持續,他知道騎者是自己的兒子。
穿上鞋子,拿起了拐杖,容玉山緩緩步出房門。
是初夏的午後,可是室外那陣輕風刮過來,他的身體仍不禁哆嗦了一下。
“午安,容祭酒。
”守在房門左右的部下俯首說。
他們的名字,容玉山倒記得,已經在他身邊做事有兩年多。
容玉山盤算着,是不是到了該把他們換走的時候。
自從十年前決心要培養兒子作接班人開始,容玉山便不斷撤換身邊的部下。
從前開幫立道的心腹要員,不是死掉或告老還鄉,就是給調到外省的分行去。
十年下來,高級幹部已換過好幾批人。
他不希望在自己的班子裡存在任何擁有特殊地位的人——任何具有資曆和實權、足以在他去世後威脅他兒子的人物。
缺乏了像龐文英“四大門生”般的心腹,後果是大小事務都得容玉山親自視事。
可是他仍憑着過人的魄力,把本系的“豐義隆”組織維持得緊密有條。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比龐老二衰老得多吧——容玉山常常如此想。
他踏前倚着二樓的朱木欄杆,俯視下方偌大的後花園。
容小山赤裸着上半身,策騎那匹西域來的純種黑馬,繞着鯉魚池盡情地疾馳。
汗水在他白得像雪的健美胸膛上反映着點點陽光,烏黑的長發披散着迎風飄飛,人與馬都充盈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
容玉山微笑。
這孩子實在太俊了,世界上沒有比這孩子更漂亮的東西……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能夠生兒子。
——自從那一次之後……
在花園東側有一塊辟作練武場的空地。
兵器架旁邊豎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黑色的“豐”字旗在夏風中懶懶飄動。
容玉山曾經誠心相信,自己能夠為這面旗幟而死。
很多次他幾乎真的走上了這命運,在最痛苦和危險的關頭他也從沒有猶疑過。
可是,自從“豐義隆”雄霸首都黑道、壟斷了私鹽販賣生意後,他無可避免地涉足了朝廷政治,他的思想漸漸改變了。
所謂忠義不過是一種關系而已,整個世界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