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原來孫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與那畫中之竹若合符節的拳術,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畫中竹葉的樣貌——或潤、或澀、或虛、或實、或斜、或欹,俯仰捭阖,皆酷肖筆意。
如此拾節而上,正是先前汪勳如所稱的那一路陽維脈——在畫中,便是墨色較淡,位于後方的一竿竹影。
顯然,孫孝胥刻意演出這株竹影的緣故無它:因為這一株較矮。
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這低檐小亭非讓孫孝胥沖破了頂不可。
衆人剛剛回過神來,孫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聲:“獻醜。
”随即複座。
笑歎聲中,隻那魏三爺拗道:“不成不成!你們一二個全看走眼了。
萬老這幅畫畫的分明是一套食單,怎麼成了拳術了呢?”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還以為魏三爺說笑成習,這一刻又在打譯語。
不料魏三爺正襟危坐,肅色正容道:“列位看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卻說它無一莖是竹莖、無一葉是竹葉。
”坐在魏三爺對面的資政李绶武當即笑道:“三爺眼中莫要看出一盤筍炒肉來罷?”魏三爺卻不與衆人同聲谑笑,徑自觑眼觀畫,沉聲說道:“這裡一部分是“雉尾莼”,一部分是“絲莼”。
方才我一眼看去,還以為是竹,第二眼再看時,又明明是莼;且越看越有嚼勁兒,彷佛其中還有多少機關。
不意孝胥這一套拳掌演下來,倒激出我一個想法:不錯!觀畫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機杼、自成體悟;尤其是将一幅恒定之畫看成是一套能動之勢,别出心裁得很。
如此想來,兄弟我卻悟出一套“莼羹”的食單來。
祇不過,這是一道做不出來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爺右首的錢靜農立刻一擊掌,道:“這“莼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莼”與“絲莼”一鼎而烹之,的确是不大可能。
想這“雉尾莼”,乃是三、四月間莼菜初生,莖、葉片尙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
“絲莼”卻是五、六月之後莼葉稍開,生出黏液;這黏液欲滴不滴、一線牽挂,故名“絲莼”。
同一株莼菜,前後相距兩個月才分别有這雉尾與絲的分教。
然而任您魏三爺百裡聞香,哪裡能把這分别要在前後兩個月頭尾上市的莼菜煮進一鍋裡去呢?”
“妙處應該就在這不可能上頭了。
”魏三爺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畫面,片刻之後才逐漸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萬老這畫還得從無墨處看才轉得出另一層體會。
”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将手上的畫再浏覽一遍,不覺同聲驚呼。
果然,畫面留白之處竟非無意為之,而是大大小小、數十百個似梭非梭、似錐非錐的圖形。
李绶武搶忙說道:“好像是魚。
”
“正是這盤中的鲈魚。
”魏三爺看一眼錢靜農,道:“黑的是莼菜、白的是鲈魚,老兄該知這裡頭的典故。
”
“我明白了。
”錢靜農也樂了,道:“這是“莼羹鲈脍”的意思。
萬老這幅畫裡果然還藏着這麼一個故事。
”
原來這“莼羹鲈脍”典出《晉書。
文苑傳》裡張翰的故事。
話說張翰字季鷹,吳郡人,有才善文章,時人号為“江東步兵”,以況阮籍。
因緣際會之下,張翰結識了會稽人賀循,竟不辭别家人而随賀循至洛陽,在齊王冏手下任大司馬之官;其縱任放浪如此。
一日見秋風起,張翰忽然想起“吳中菰菜、莼羹、鲈魚脍”,于是說道:“人生貴得适志,何能羁宦數千裡,以要名爵乎?”當下辭官南下回鄉。
是以這“莼羹鲈脍”一語所指的正是一種思鄉與退隐的情懷。
“萬老既不像兄弟我這般,還有個閑差在朝,怎麼忽然興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這就教人不明白了。
”
“此言差矣!”孫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萬老有幫衆數萬;号令一方、聲動江湖,連“今上”都還是他老人家的再傳弟子——”
“這就不要提了。
”萬老爺子擡手止住孫孝胥,可孫孝胥談興來了,哪裡還去理會?回手朝身後那一身勁裝制服的警衛一指,繼續道:“不然哪裡來的這些排場?閣下饒是府裡的資政,就不許人家萬老興歸隐之思麼?呿!該罰一杯。
”
李绶武不禁臉一紅,搖頭苦笑道:“該罰該罰!”說時當眞滿飮了一杯。
魏三爺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盞,道:“绶武說得其實也不錯;萬老這畫謎的機關就在這裡:既然莼羹鲈脍一語所指的是辭官歸隐之志,那麼請問:倘若沒有一個可辭之官,你教萬老如何隐去?”
“說得好。
”久未言語的趙太初迸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觀起畫來。
“所以我說這畫的妙處就在這“不可能”三字上。
要把雉尾莼與絲莼炖在同一隻鍋子裡是戛戛乎難之事;而萬老無官可辭,又萌生歸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難的事。
”一面說着,魏三爺猛可将杯中之酒一飮而盡,得意之色浮溢滿面,轉臉沖萬老爺子笑問道:“如何?萬老!我可沒糟踐您這幅“莼羹鲈脍圖”罷?”
萬老爺子且不答他,自将酒盞舉起,輕啜一口,道:“太初和绶武還不曾說昵。
”“我已經罰過一杯了。
”李绶武笑道:“再說怕不要吃醉了呢。
還是讓太初說罷。
”
“我——”趙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說。
”
正當衆人感覺詫異而沉吟不已之際,亭外将這方荷塘一分為二的堤廊盡處忽然閃爍起一陣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