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亭中靠西的一側地上的确有一方石闆比其餘的地面高出整整二分來。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沒有唬弄我,也違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幫的事告訴了孫小六。
當然,不祇是“告訴”而已,我還加了不少作料進去。
我說:我老大哥在那亭子裡殺過一個人,用的是一種叫“霹靂腳”的功夫。
那“霹靂腳”穿鞋使不出來,非光着一雙腳巴丫子不可。
光腳使“霹靂腳”,一踢之下,腳底彷佛生出千百根尖針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貫通内力,有如電流,一擊便足以緻命。
我說我老大哥一腳踢死個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煩,本來準備把那人的屍體扔進荷塘了事,又怕他過兩天浮上來,于是幹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塊大石闆,把那黑道大哥給埋在下面,多餘的土方就掃進荷塘,再将石闆嵌回去,可還是高出來一點點;而那石闆就踩在孫小六腳底下。
當時孫小六才八歲,聽完我瞎編的故事低頭瞥廣一眼,登時大叫出聲,狂啼不止。
我心裡其實是非常非常之爽的。
之所以欺負孫小六會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為他姊小五的緣故。
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極好的女紅,國中畢業就在家織毛線、鈎桌巾、幹家務活兒。
我幾次約她上植物園,想把手伸進她裙子底下去摸兩把,她都不許。
可她是願意跟我逛逛、走走,沒勁極了。
有一回我摸着她的奶幫子,她反手把我給擒住,當場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随即給接回去,說:“再毛手毛腳我折了你的小鳥。
”之後我再也沒約過她,可是卻開始折磨起孫小六來。
當然,那時的我祇有十五、六歲,絕對想不到:膽小愛哭、矮瘦孱弱、跑不遠跳不高、成天價淌着左一串右一串黃綠鼻涕,現成一個窩囊廢的孫小六日後居然練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還有各種看來旁門左道的奇能異術。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麼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着他、找上他,我可是決計不敢那樣吓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園荷塘小亭裡吓着他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深刻。
因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時,我和孫小六都變成“有前科”的人——我們那天各自騎着一輛腳踏車,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試一試蜿蜒奔馳的滋味;于是強把腳踏車從旋轉門旁的間隙處塞拖過去。
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彎右拐,好不過瘾。
不料忽然間冒出來一個駐守植物園的警察遠遠把我們招去,厲聲問道:“旋轉門是做什麼用的?”我們搖頭裝不知道。
裝不知道沒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觸犯違警罰法的現行犯——在禁行機踏車處行験機踏車。
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們其實應該被施以什麼樣的處罰。
但是我們都在那園警的駐守室裡面壁一小時、寫了悔過書、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紋模。
那園警還這樣告訴我們:“你們現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
終于獲得釋放之後,我嚴辭恐吓孫小六不得将此事告訴家人,否則——“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還記得孫小六當場又哭了起來。
事實上,在我眞正認識到老漕幫、還有我老大哥在幫混事的實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說的都不過是唬人而已。
至于孫小六——套句不客氣的俗話來說——他簡直是被吓大的;祇不過吓唬他的人不光我一個而已。
但是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後來,才像拼合一塊大圖闆那樣東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個輪廓:這個輪廓的背面的确和老漕幫有關,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許多線索還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以來潛伏在我們這個國家裡不斷沖撞、蔓延、擴大、變質的地下社會有關。
而我們卻從來不知道:我們所自以為生存其中的這個現實社會,祇是那地下社會的一個陰暗的角落,祇是它影響、導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個悲慘的結果。
我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呢?這還是得從我老大哥身上說起。
在那一張地下社會的大拼圖闆上,他也占有一小塊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