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讀到“鵲起恨無邊”,才發現“雙飛去”的是此詞作者安排的一對鵲鳥。
從這一點看來:塡這阕詞的人似乎有意隻寫給精通詞史或熟悉塡詞——尤其難詞這一傳統——的行内人翫賞而已,是以此詞所欲傾訴的戀愛對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頗通詞學的高手。
此外“癡人偏病殘”所說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殘疾,也正因苦于殘疾之身,便不敢放膽向意中人表達愛意。
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痩”的因襲氣味,但是畢竟下了番脫胎換骨的功夫。
接下來的“問卿愁底事”更是從李煜〈虞美人〉“問卿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和南唐中主李璟嘲笑詞家馮延巳〈谒金門〉詞的話:““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這兩個典故融合而來。
至于“移寫青燈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詞者萬念俱灰,對塵世俗情已生厭棄之思,想要遁入空門。
但是句子的來曆,隐約還保留了元曲中“剔銀燈欲将心事寫”的怅惘情緒。
其後,“諸子莫多言”彷沸是寄語非關這份情愛的旁觀者毋須再進勸解說服之語,因為白雲蒼狗、物換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謝池碧似天”正是此詞之眼,用上了晉代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典故,說的是連幹涸的池塘底所長出的草都茂密繁盛、碧綠如織,其時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碼一、兩個鐘頭的時間把這阕豔詞的每個字、每個句子裡每一層的典故、技法都反複跟老大哥解說了好幾遍。
祇見他越聽越不耐煩,眼皮不時地耷拉下來,鼻息也逐漸濃重。
說到“池塘生春草彳園柳變鳴禽”的時候,他索性翻身卧倒,歎道:“不對!不對!簡直地不對!哪來這麼些胡扯八蛋的情啊、愛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談了戀愛了——不!談了亂愛了——才來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繞到床的另一側,也就是老大哥埋着頭臉的那一邊,一指頭戳上他的前腦門,道:“咱們哥兒倆可是說好的——我告訴你、你就告訴我——現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說了;該你了!說罷:什麼叫“他們到底是來了”?”
大半張臉埋在被單裡的老大哥的一隻眼珠子朝外轉了轉,又伸出一隻手指頭往嘴唇中間比了個襟聲的姿勢,随即壓低聲,道:“你把這塊什麼菩薩帶回去好好兒硏究硏究,硏究出個講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說。
我頭本來還不疼的,教你這麼一扯絡,現在疼起來啦!你先回去罷——記着!什麼也别跟叔叔嬸嬸說。
”
教我三緘其口很容易——我本來就和家父家母說不上幾句話;可是要指責我的分析和解釋是咱家鄉話裡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傷人了。
畢竟我當天上午才通過了資格考,祇等提出論文,碩士學位就到手了,怎麼咽得下你大老粗這口惡氣?于是登時翻臉,道:“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就告你一狀——說你上七十的人了還跟人打架——看我笆不修理你——”話還沒說完,老大哥突然翻個身又坐了起來,瞪起一雙死魚眼想發作,可神情又在瞬間為之一變,好似見了神仙佛祖那樣哀憐着笑了起來。
也就在這一刻,我的肩膀給一隻從背後伸過來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時說道:“你讓他說清楚,他怎麼說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醫師的白色長外套、胸前挂着聽診器、袋裡插着三色筆、手上還捧着個夾紙牌,笑瞇瞇摸了摸從頂門朝後梳成包頭的銀色發絲,對我點點頭,補上一句:“你說是罷?白面書生!”
我聽他說這話,又仔細瞅了他兩眼,總覺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語氣卻又遙遙迢迢地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聽過。
這時我老大哥精神抖擻起來,“嘿嘿嘿”放聲笑了,道:“你老怎麼大駕光臨了?”
這銀發醫生且不答他,徑自往他大腿上拿過那塊破布,扭臉沖我說道:“你老大哥教你回去硏究硏究,你就回去硏究硏究。
寫這〈菩薩蠻〉的人決計不是個寫“豔詞”的用心。
你要是研究出來了,你老大哥準有大紅包看賞。
”說完傾身探頭,跟我老大哥沉聲囑咐道:“怎麼讓人給送進這裡來了呢?你不知道這兒是“他們”的地盤嗎?二才剛還到門口來晃了一下,你不知道麼?”
一連三問,我老大哥屁話也沒接上半句,下嘴唇卻打了陣哆嗦,手底下倒沒閑着——一斜身,從床邊的鬥櫃裡摸出兩團绉巴巴的衣褲,當下穿将起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