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見那個眞字謎和晚上我瞎編出來的假字謎說出一個什麼道理來的話,我祇能這樣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圖象、陳述以及非語言性的行為、活動、現象、狀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謎。
就拿那四個穿青年裝的豬八戒來說罷:他們也許是調查局的,也許是情報局的,也許是安全局的。
後來我知道:他們連警備總部都待過。
但是他們平常一定有另一個身分。
我們不能說他們的另一個身分是假的,隻能說那另一個身分是謎面;而不管是什麼局的身分也不能說就一定是眞的,祇能說那什麼局的身分是謎底。
反過來也一樣。
就像我老大哥在山東老家的身分是張世芳,到了台灣來幹電影道具叫張翰卿,可是在老漕幫裡他該叫張悟卿的,卻沒有人叫他張悟卿。
不論他是光棍還是逃家光棍的時日裡,張悟卿這個名字都沒人叫過。
然而這個名字一旦擺上了台面,混過老漕幫的人都能夠知道他上下三代的關系和地位。
那麼,張悟卿這三個字既不能像張翰卿三個字那樣代表他本人,又比張翰卿三個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
對于多知道一些老漕幫掌故的人來說:張悟卿要比張翰卿包涵了較多的内容。
換言之:張悟卿是一個謎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輩光棍為師、下開“學”字輩光棍為徒的事實就是謎底。
至于張翰卿這三個字的謎面所能形成的謎底不過就是“長年跟在大導演李行身邊幹道具的那個糟老頭子”。
我在我那間給豬八戒們翻搗之後變得整潔多了的宿舍裡點了支煙,得到了這個關于謎面和謎底之間的結論;猜想豬八戒們一定會在我的假字謎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氣力,卻永遠得不着一個答案。
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發明出一個答案來。
謎底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當你覺得某個文字符号圖象陳述行為活動現象狀态的背後可能容有某種意義的時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義來才對。
比方說,當小五問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這麼痛快的事麼?”她這問話祇不過是一個謎面,謎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别想那麼痛快。
”謎底也可以是:“我們是一路長大的,你還送過我一個簪子,我也給了你一條圍巾;你要不要娶我?”謎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愛我。
”眞是越想越恐怖的謎底——它。
謎底。
似乎注定存在;且先于謎面而存在。
當我抽到不知第幾支煙的時候,已經随手把宿舍整理得差不多像豬八戒們造訪之前那樣亂,甚至更亂些了。
我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些,想随便抓本什麼書來看看;順手一翻,從一本書裡掉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來。
雪白的一張方形紙片,飄着一陣陣淡淡的、好似明星花露水的香味——是那張給小五打了我一耳光的玩意兒。
我當下揉了、扔了。
抽過一支煙,又把它拾起來,放在書桌上抹抹平,再聞聞它的香氣。
之後——可以稱之為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一支筆,把那阕難詞默寫在這張紙片上:“小山重疊誰不語/相思今夜雙飛去/鵲起恨無邊/癡人偏病殘/問卿愁底事/移寫青燈字/諸子莫多言/謝池碧似天”。
絕非我自作多情,我直覺以為這阕詞合該是小五心境的寫照,一個我其實也在暗夜深處畏懼着、也期待着的謎底——居然有人眞會愛上我。
這煩亂離奇的一天過去之後不知多久——也許一、兩天,也許個把禮拜,報紙注銷了土銀古亭觀分行嫌犯王迎先畏罪自殺的消息。
第二天,新聞變成“王迎先羞憤自殺”。
又過了沒幾日,李師科落網。
在這段期間,所裡轉來一封未署投遞住址的來信,信封是那種中間打個粗紅格,比一般标準信封大了一号,很有幾分複古趣味的直式信封,裡頭一張柬紙,寥寥數語曰:“王迎先亦為本幫“學”字輩弟子,逃幫十年,業出租車司機。
此棍平素與人無争、與世無忤;暴構大兇,豈有它故?白面書生知之、思之。
”底下也沒有具名。
不言可喻:這是萬得福的手筆。
字迹與我記憶中那塊破布上的〈菩薩蠻〉并無二緻。
也正因為這封來信,才讓我又想起那阕〈菩薩蠻〉,我把手抄的那份從桌上不知什麼書底下翻找出來,随便看了一眼。
于是奇迹發生了。
我并未逐字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