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搖晃不得。
等我數到第二十六還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時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簡直就像個電影裡運用快速鏡頭拍下來的鬼影子一樣乍東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轉後,搞得我暈頭轉向,幾乎要一口吐出前兩天醫裡那幫人用點滴針打到我體内的糖水鹽水——
孫小六忽然停下來,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擡手擦拭一下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這個陣複雜一點,時辰過了就不靈了;所以非快一點擺不可。
”
“陣?”我愣了一下,彷佛就要想起些什麼人或什麼事情來,可是他話裡的一切太詭異、太離奇,我什麼也沒想起,祇道聽錯了——陣?我看不出青年公園裡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
半枯的樹依舊迎風抖動着葉子,因為接觸不良而閃青熾白的水銀燈也仍舊十分科技地亮着。
哪裡來的什麼陣?
孫小六這時蹲在一根水泥樹樁上,蜷縮如台灣猕猴作畏寒狀,滴溜溜轉着兩丸瞳人,四面八方掃視了幾圈,才說:“現在誰也找不着我們了。
不信張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兒?”
我根本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實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兩眼一花,祇覺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樣;漫說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樹樁不見了,連一旁供孩子們攀爬的繩梯、圍欄、樹屋狀的瞭望台、稍遠處的秋千和跷跷闆、旋轉椅和公共廁所……也全都不見了,代之而出現的是一排三層樓高,修剪整齊的松樹——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園尙未開發建設之時,繞圈種植在高爾夫球場四周的那種松樹。
我揉了揉眼皮,繼續朝後退足到第十步——也許還多退了幾尺,情景依舊如是:方圓近百公尺以内是綠草青松,祇不過在夜色之中呈現一片片深淺不同的黝黑之色。
至于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見些許水銀燈泛白的光澤,棒球練習場邊高大的鐵絲網,兩座涼亭和一張仿歐式風格的白漆長條椅。
我禁不住“噫”了一聲,喊道:“小六?你在哪裡?”
孫小六應了聲:“這裡。
”——他顯然還在原處,也許是我正前方二十尺遠的一根水泥樹樁上。
依照殘留在我眼簾上的視象,他應該仍像先前那樣維持着有如台灣猕猴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見他。
但聽他接着說了句:“照原路走回來。
”
“不成,有樹擋着,我過不去。
”的确,一排密匝匝的松樹明明橫陳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幹嶙峋、針葉茂密,不是松樹是什麼?然而孫小六毫不猶豫地從一株樹幹的“裡面”叫了聲:“張哥快過來啊!”
就在那一瞬間,我眼前的樹叢上打橫掃過一束白光,光源是從我身後發出的,一扭頭我看見兩條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電筒直直向我逼近。
連想也沒敢想,我猛地撒腿向前沖出,就在幾乎要撞上一株松樹的霎時間本能地閉上眼睛——可是我什麼也沒撞上——孫小六、水泥樹樁、繩梯、圍欄、瞭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實景實物又原封不動地出現了。
孫小六這時伸出一隻食指豎在嘴唇上;我當然也不敢作聲,任那光束從我身上掃去移來。
奇怪的是:那兩個人越走越近,卻似乎完全沒能發現我們。
然後我看清楚,拿手電筒那個是青年公園巡夜的駐警,他身邊那個是斷了掌骨的豬八戒。
“明明有個人影的,長官。
”駐警說。
“廢話!”豬八戒說。
“而且還有人講話的,長官。
”
“我沒聽見嗎?廢話!”
“跑到哪裡去了呢?”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
”
他們一面說着,一面朝棒球場的方向尋去。
我轉頭看一眼孫小六,他輕輕晃着身體,是那種應和着某種旋律柔和、又節奏明快的音樂而搖晃的架式;一、二、一、二。
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樹上綁一條黃絲帶〉——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來,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
越哼越大聲、越哼越嘹亮,最後我索性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在我開始意識到這天夜裡的經曆有多麼神奇——以及一九八二年台灣流行的文學術語:“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來第一次眞正體驗到的自由,一種前所未有的逃脫、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
試想:一個力圖逮捕你的豬八戒近在咫尺之内,對你居然視而不見;整個世界居然對你視而不見,愛你的人恨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視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讨厭你的人總之對你視而不見。
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境界!
我一遍又一遍地環視公園裡這個被大家名之以兒童遊樂區的地方,最後禁不住像個小孩子那樣興奮地原地繞起圈子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終于——可能是由于雙腿酸軟無力或耳輪深處那套司平衡的半規管失去了作用——我仆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嗆咳不止。
但是聽在外人的耳中,那嗆咳的聲音,應該是非常非常快樂的笑聲。
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快樂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