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個黑暗的世界,或者說一整個世界的黑暗在講話。
而那黑暗還會發出對應、回答的聲音。
以我和孫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實很難觸及什麼我們都有興趣或理解的話題。
他不時地想探問的是我對小五“有什麼感覺”,我總有辦法避開閃過。
而當我侃侃說起手邊那篇碩士論文裡的觀點和少得可憐的文獻材料中一些瑣碎的故事的時候,孫小六也祇能“噢”、“唔”、“嗯”地應我,活像一隻得了感冒而啞了嗓子的貓頭鷹。
然而我沒有停止這種交談意思。
我喜歡這樣——在無際無涯的黑暗之中,說一些于對方而言并無意義的話,聽見一點輕盈微弱的應答;也以輕盈微弱的應答來對付自己所聽到的、沒什麼意義的話語。
事實上我一直相信:絕大部分的人類的交談好像都是如此——不過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
這是交談的本質。
也正由于大部分的人不願意承認他每天談論的東西、甚至一輩子所談論的東西都祇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他們才會想盡辦法發明、制造甚至精心設計出各種掩飾那黑暗的裝置。
坦白說:當時我并不知道那些掩飾的裝置究竟是什麼。
我那樣坐在黑暗中和孫小六說了大半夜,其實祇是掙紮着如何對他表達一個卑微的歉意或謝意而已。
我多麼想明明白白地說:“謝謝你剛才給我東西吃。
”或者:“對不起我不該冒犯你的好意。
”諸如此類。
可是這樣的言語(無論它多麼眞誠)我總說不出口,我甯可讓自己被黑暗狠狠地包圍着、封裹着、擠壓着;直到孫小六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迸出兩句話來——乍聽時我打了個哆嗦,還以為在這老宅子裡另外跑出來一個鬼——
“張哥!你知道嗎?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我早就想跟張哥你說了。
”
“怎麼會說這個?”
“張哥不記得了嗎?”
我在黑暗中搖搖頭,之後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樓上房裡的孫小六根本看不見我搖頭,便答了句:“記得什麼?”
“我們去植物園騎腳踏車,被警衛抓起來蓋手印的事。
”
“這個你上次說過了。
你還說小時候什麼圾你都記得。
”
“那張哥一定忘記了。
”
“忘記什麼?”
“忘記了那時候我根本沒有蓋指紋印哪!”
“眞的嗎?”
“是張哥你趁那警衛沒注意的時候用小拇指蓋在我的那張表格上的啊!後來罰站的時候你還偷偷跟我說:不要留下一個黑紀錄,那我一輩子就完蛋了。
”
“沒那麼嚴重,根本就是他媽唬人的——我上回不就告訴過你?”
“我還是感激張哥。
雖然我這一輩子還是完蛋了。
”孫小六的聲音聽來比我勇敢多了:“我是說眞的。
”
我做過這麼好漢的事麼?在黑暗中我搖搖頭。
不可能。
我再搖搖頭,努力向室内每一個角落裡搜尋那些失落的記憶的影像,卻什麼也找不到了。
我本能地伸手去摸索,結果在梳妝台上摸着了一個已經空空如也的行軍口糧塑料袋。
然後我想起來:在和樓上的孫小六說了不知多久的廢話的時候,我的确把一整袋狗餅幹之類的食物幹光了。
我吃飽了,精神和體力都恢複了,距離下意識所預期的死亡遠了,活過來了,和那些曾經邂逅過、擁有過的生命記憶再一次地告别了。
“我沒有别的朋友,張哥;祇有張哥是我的朋友。
”黑暗跟我這麼說。
我應該很感動的。
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聽到這種話會說什麼我不知道,而我的回答卻是:“你朋友還眞多。
”
這是我和孫小六勉強交上朋友那個黑夜裡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