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老頭子”。
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初,他親自寫了一封公文、外加一份附件,交給了代号“佑洪”的洪達展。
公文上僅說明:戴笠将于三月十七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分乘航委會C四七二二二号機自青島飛上海。
附件則是戴笠在民國十九年親筆拟稿交辦的一份密令:以制造車禍方式“制裁”一位突然崛起于金融圈的銀行家。
昔日被“制裁”掉的銀行家正是洪達展的父親。
“老頭子”這一手用意至明:我替你找出了殺父仇人,你看着辦罷。
洪達展如何揣摩“老頭子”方面的用心則非旁人所能體會,但是戴笠等一行七人墜機殡命則是不争的事實。
從另一個角度存想:洪達展手刃戴笠的一節又何止是報殺父之仇而已?對于一個久居君側、深識雄猜的幫會首領兼黨國要員而言,如何在“老頭子”面前釋疑避禍恐怕才是戴笠橫死的最大教訓了。
以此而言,“周鴻慶”若是在香港給無聲無息地“制裁”掉,不祇杭州舊案再無對證,就連“千歲館”招惹上的附匪之嫌也可滌清洗淨了。
不過,魏三爺所謂的“還差半步”,實則另有首尾——那就是當李绶武串演了一折《盜宗卷》之後,洪達展如何旋轉乾坤、支應了一步險棋。
簡言之:在不知道清冊落于何人之手的時候,洪達展祇能夠作最壞的打算:“老頭子”又疊架出另一系神不知、鬼不覺、直接聽令于“官邸”的特務部隊來了。
以洪達展之娴于特情作業,當然知道:對付已然得知某事的情報人員最好的辦法就是提供對方另一個和某事全然相反、甚至矛盾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後者要比前者更容易驗證。
在疑心生暗鬼的洪達展看來,清冊遺失且遲遲未見任何“制裁”行動的部署、展開隻意味着“老頭子”對“周鴻慶”之是否附匪有了重大的疑慮。
此外,還有一個背景恐怕也是令洪達展擔心的,此事俱載于“留都龍隐”(應該就是李绶武的另一化名)為《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所撰之代跋長文的注腳之中。
彼一注腳所注者是那篇代跋裡的一個句子:“世亂隐于諜陣”。
這條注腳可以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一部分本意是在澄清一個相對于上文“世治隐于市廛”的理念;強調在政局烏煙瘴氣的時代,從事情報偵搜是種既可以充實個人智識、複得以保存曆史眞相的工作。
後一部分卻是以國府遷台之後“諜陣錯綜紊亂”為例,指陳情報單位骈拇枝指、歧路亡羊的實況。
另眼觀之,竟可體會作者似有刻意暴露内幕之用心。
今試将這一部分改寫成語體文,其大意如此:“……情治系統的錯綜紊亂其實正是隐于諜陣之人的嚴酷考驗。
主事者既渴望廣置耳目,又擔心不能獨檀權柄;既畏忌衆說紛纭,又深恐陷于謬寵偏聽。
是以常不免東建一個衛、西設一個廠、南加一個處、北添一個局;疊床架屋、骈拇枝指。
我就曾經見識過一樁奇案:一名由保密局派赴海外前進基地的某情報人員遭中統局檢舉為“匪嫌”,通令緝捕之際發現錯誤,卻因事權不隸、無法銷案。
延宕多年而未果,最後轉由國防部特勤室以“策反”名義處分,令某改名換姓,始得重新歸建。
諸如此類歧路亡羊、掘垣補壁的紛擾直到“長九”改組才一度稍見改善,久之故态複萌;故知諜陣撲朔迷離,可謂“诋谮争逐,誣亵叢出”。
若非眞正能淡泊名利、不計毀譽的智者,是很難求隐于此的;即令勉而為之,亦終必淪為奸詭狡狯之流,除了城府愈發陰刻之外,别無淑世助人之善。
”
這條看似道德文章的注腳提到了“長九”,是十分要緊的節目。
乍聽之下,“長九”不免令人想起“天九牌”裡的“長三”——是否藉此隐覆?我不敢斷言。
不過“長九”所指的是一枚長條戳章,上刻方框九字陽文,曰:“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九字。
在當時,此戳章之威望可比國玺。
這個機關成立于民國四十年代初期,由“老頭子”欽命“太子爺”出面組織,一個名稱叫“革命行動委員會”,另一個名稱叫“政治行動委員會”。
目的就是在統合黨系的“中央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中統局”)、由“軍統局”衍變而成的國防部保密局、台灣省警務處、保安司令部、憲兵司令部、外交部情報局、軍中政四(主管保防)單位等、可以說多頭馬車各行其道的組織。
“太子爺”任“長九”主任委員,各組織原先的首長便是委員。
征諸日後之迹視之,“老頭子”要統合、整頓這些組織祇不過是借口,眞正的用意則是讓“太子——”控制一段情治單位,說曆練也可以,說樹威也可以。
不過,“太子爺”的八字是“一水二火三土二金”,如萬山叢中有一涓滴細流,蜿蜒曲折而下,非苦命奔赴、戮力布溉不可。
他搞起“長九”來可是玩眞的;不意當眞撞破前引注腳中所言及之“海外前進基地”的一宗纰漏。
有一回“太子爺”微服過訪西門町吃小攤,随意與鄰座食客搭讪,一眼認出那食客是曾在石牌特務訓練班受過訓、派赴敵後的“工作同志”,兩人才打了個照面,那人卻撒腿就跑。
“太子爺”按捺未發,吃完點心,回部查辦。
随即發現此人受訓結業之後的确派赴大陸,且定期有回報信函取道香港轉遞至我方情治單位信箱;函内經常附有在廣州、汕頭甚至上海某地張貼反共标語的照片,最近的一封是兩天前才投寄的。
但是該員并未“中止任務”,不該在西門町現身。
“太子爺”當然沒有看走眼,祇不過那位“工作同志”也不在敵後——一切活動都是他老兄發包給得以自由出入大——陸和香港兩地的親友幹的,至于任務獎金,自然也由雙方朋分銷帳。
這宗纰漏讓“太子爺”極為震怒,認為“長九”絕非“長久”之計,它無論如何祇是“機要室裡的一個資料組”。
當眞要做好各種情治工作,就非得進一步将各組織統合在體制面的層次不可。
這是四十四年四月一日,“長九”撤銷、改名“國防會議”——也就是十二年後成立的“國家安全會議”的前身。
“留都龍隐”稱““長九”改組”應即指“國防會議”之成立。
然而續之以“一度稍見改善,久之故态複萌”,顯見民國四十四年四月以降的某段期間,正是“太子爺”操戈執斧、銳意求治的時期,也正是我判斷“令洪達展擔心”的一個背景。
試想:“國防會議”甫出兼月,萬一是“太子爺”方面的人馬得着了遺失清冊、甚或祇是風聞有清冊遺失而加緊查察,一旦循線蹑迹,找上了“周鴻慶”,兩頭對證之下,豈不穿幫露餡?于是洪達展索性另辟蹊徑,從層級較低、較容易對付的單位下手——那就是台灣省警務處了。
這一步險棋莫說“太子爺”不可能預聞,就連黃鎭球和王超凡也始終被蒙在鼓裡。
洪達展買通了警務處一個管檔案的科員,挑上“林木發”這個案子,給捏造了一名叫“周鴻慶”的檢舉人。
之所以大費周章、動了這麼一番手腳,完全基于洪達展誤以為“總登記”清冊落入了“老頭子”或“太子爺”之手。
依照洪達展的老謀深算來硏判,既然有建議“宜速制裁”的案子驚動到這對父子的層次,他們一定會另外檢派人馬清查“周鴻慶”的關系。
果若因之而查到了他洪某人身上,想必也要親口向他盤問。
屆時倘或一意撇清,反而徒增狐疑;不如索性以“早作海外布建”為由,逆其勢以愕之——總然有“林木發”那麼一個漂亮的大案子為憑據,“老頭子”或“太子爺”焉有不信之理?
之所以認為“官邸”得着了、甚至扣下了清冊,其實并非沒有道理——若說保安司部會“遺失”如此機密重大的檔案文件,簡直是匪夷所思的。
也正由于誤判清冊的去向,“周鴻慶”便搖身變作了由洪達展指揮、在港澳接敵地區(甚至可随時出入敵後)、絕對不容許暴露身分的“布建工作同志”了。
至于“周鴻慶”本人,則恐怕從來不曾知道:在民國四十四年六月到民國四十五、六年之間,他的身分、作為和人格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轉捩。
“我明白三爺所說的另外半步了。
”我拊掌頓足,不禁笑了起來:“從“世亂隐于諜陣”那條注子上一比對就知道:“長九”雷厲風行那麼一改組,讓洪達展起了疑,原先想利用一般特務制裁手段的借刀殺人之計怕反而惹火燒身,于是幹脆讓“周鴻慶”成了諜陣中的一枚棋子,如此一來,其它系統的人馬反而不便任意接觸了。
不過,我倒認為李绶武反将一軍、把清冊又還回去的這一招更高。
試想:警備總司令部一口氣接管了好幾個保安、情治單位,事權集中、協調便洽,祇消稍一比對,不就看得出來:這個叫“周鴻慶”的身分詭谲,說不定還是個雙面諜。
查到這一步上,洪達展污水澣衣,豈不越洗越渾?”
“無奈黃鎮球畏葸價事,來了個換湯不換藥的“反共自覺運動”。
新瓶舊酒不說,一拖三年多才啟動,反而給洪達展充分的時間另行布畫——他當眞把那個倒黴鬼給送到“敵後”去了。
這一節,在《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中也記之甚詳,你不會不記得了罷?”
《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是水泥公司獎助出版的一部碩士論文,印數不多,我亦偶然間于舊書肆得之,對于作者陳秀美(觀其名可想而知是一位女性〕以一年輕碩士生的資曆、居然能輯散搜轶、整理出卷跌如此龐大的千頁巨作,其實是由衷地佩服。
該書分類細密、考訂翔實,為近二百年來中國南方庶民社會與天地會系統有關的生計活動作了十分完整的記錄。
但是它如何與“周鴻慶”給洪達展遣赴大陸有關?卻誠非我所能解,正待向魏三爺請教,他卻将手中二書遞了過來,朝窗外逐漸疏解的車陣瞄了一眼,道:二時忘了卻也不妨。
那本書是吾友錢靜農之積學;靜農為學不藏私,畢生所治都傳授了這名弟子。
老弟日後得閑再将此書檢出、細讀一回那陳秀美書前的題記便了。
至于這兩本,你也順便拿去,旅次無聊之時翻看幾眼,也是好的。
祇今日所餘辰光不多,許多頭緒一時也交代不及。
你老弟心懷忐忑,魏三也不是不能體會——千言萬語一句話:怎麼找上你給捎帶一本《肉筆浮世繪》的?不是嗎?”
我執書在手,心卻往下一沉——聽他語氣,此行竟有打鴨子上架的況味了。
“老弟毋須忐忑,這本《肉筆浮世繪》在你一個老朋友手上;旁人他信不過,祇有你老弟出馬可保萬無一失。
”魏三爺說時又從袖筒裡甩出一方名片來,上頭印着幾行小字,應該是頭銜、地址、電話号碼之屬,可其中三個大字卻令我十分眼熟——駒正春。
駒正春是純正的日本人,曾任日本交流協會高雄事務所所長。
有一年我在高雄演講《紅樓夢》,他來聽講,又托人介紹相識。
由于他說一口極流利的“京片子”,談起來才知道:他是北大留學生,念的雖然是經濟,卻聽過我姑丈俞平伯先生的課,因而叙世誼定交。
是後每逢他來台北,必共盤桓;回日後,歲時通問不絕。
此次赴東京,自然要約他一叙契闊的。
“駒先生怎麼也牽涉其中呢?”我問着,同時感到毛骨悚然起來。
“駒正春當交流協會高雄事務所所長是後來的事。
之前“太子爺”尙未登極、仍然在閣揆任内時曾有訪日一行,即是他陪侍接待;“太子爺”晉見日皇,也是他擔任的翻譯官,這,你不會不知道罷?”
“駒先生是同我提過。
可是三爺方才說:托帶《肉筆浮世繪》另與“那冒充周廚的莫人傑”有關,我卻向未聽駒先生說過——”
“那麼他有沒有向你說過:他還是一位伊賀的忍者呢?”魏三爺接着咧嘴哂道:“近世忍術之中有那麼一門“崩樓技”的絕學,還是我那位老兄弟錢靜農祖上傳至東瀛三島去的。
此中秘辛于《奧略樓清話》、《廣天工開物雜鈔》之中皆有記述。
當眞攀論起來,駒正春恐怕稱得上是錢靜農遠房的師弟呢!不過這就又說遠了。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