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大革命”運動發展到:一九六七年夏天,也就是所說的“形勢大好,越來越好”的時候,正是“文攻武衛”和“全面内戰”最激烈的時候。
從南方的天涯海角,到北方黑龍江邊陲的漠河,從東海的明珠上海,到西方的帕米爾高原,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土地上,各省、市、地、縣,為了奪權,全都分為誓不兩立的兩大派。
各派都為自己起了正常的(如“延安”“井崗山”、“大聯合總部”)或者奇怪的(“如”屁派“、”好派“、”轟派“等)名字。
在”全面内戰“高xdx潮時,也正是”打(内戰)、砸(砸監獄、黨政和政法機關)搶(搶軍隊的武器)“的時候。
雙方都說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也都攻擊對方是”保皇小醜“等等。
所以”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和”毛澤東主義紅衛兵“,打得你死我活;”延安造反兵團“和”井崗山造反兵團“拚個不共戴天。
他們喊着同樣的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争取勝利!“,”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堅決和保皇派血戰到底!“因為雙方都搶了軍隊的武器庫,連大炮、坦克都用上了。
……這種怪現像,無論在中國或世界曆史上,都是”前無古人“──恐怕也不會”後有來者“了。
到了一九六七年六月,以劉吉有為首的省委造反派,聯合各省直機關,成立了一個名為“革命到底”造反兵團。
其對立面是号稱二十萬大軍、由各中專技校組成的“長征紅衛兵”。
這幫“紅衛兵小将”,在武鬥中最為兇狠。
有一次攻擊省委辦公大樓,死傷了數十人,仍然不肯停止進攻。
和解放戰争中四平的攻堅戰十分相似。
經過十多天的攻擊,劉吉有眼看守不住了,和“兵團”的頭頭們商量,要把“部隊”轉移到某個和自己有同一“觀點”大學校園内死守。
那裡築有堅固堡壘,易守難攻。
大家取得一緻意見後,随即商量對他們掌握的省委走資派的頭頭們應如何處理?當時因為忙着“内戰”,很長時間沒有批鬥他們了。
但是他們認為,手中握有這批“走資派”,是一筆“财富”,現在由他們批鬥,将來建立“革委會”的時候,再由他們“解放”、“結合”。
劉吉有提議:暫時把他們送到監獄裡關起來,将來建立“革委會”時再說。
那時,公、檢、法機關,都被“砸爛”了,公安局長、法院院長、檢察院長、法庭庭長,個個被批鬥、關押,他們的“罪狀”都是“資産階級”專了無産階級的“政”,想揪誰就揪誰,想鬥誰就鬥誰,真正是無法無天的日子。
劉吉有給屬于“一個觀點”的市郊某監獄的造反派頭頭,寫了個條子:(按照當時寫任何文件、信件的“格式”先引了一段語錄):
最高指示: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
反革命方面,就是反革命派。
宋高xdx潮革命戰友:
現将省委大走資派、彭德懷死黨、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張敬懷暫時寄押你處,
等待以後批判處理。
謹緻
文化大革命敬禮!
革命戰友劉吉有年月日
沒有任何法律文件,就這麼一個紙條,張敬懷進了監獄。
因為監獄隻管關押犯人,不管别的。
這樣,張敬懷在監獄裡,一直關着。
當時全國農村公社書記以上的,工廠車間主任以上的幹部,百分之八九十,都打成“走資派”,當時的“敵人”也真多,有一句順口溜可以說明: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務)、走(資派),外加一個“臭老九”(知識分子),一共九種敵人。
成立的專案組,千千萬萬,張敬懷的案子,隻是千千萬萬之一罷了。
從一九六七年的“全面内戰”,“你方唱罷他登場”的奪權,後來号召全國造反派大聯合,建立革委會,誰還記得“張敬懷”這個案子呢?
這樣,他在監獄裡一關就是九年。
沒有人開他的批鬥會,沒有人要他寫“交待材料”,也沒有人審問過他,他周身是傷,也沒有醫生給他看病。
每天“放風”時見見太陽是最幸福的時刻。
為了看到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收場,張敬懷決心活下去。
他每天堅持鍛煉身體。
人的生命有時候很脆弱,有時也很頑強。
幾個月後,他居然能站起來走動,慢慢恢複健康了。
但是,最使他難于忍耐的是時間太難熬煎了。
他住的房間,窗戶全用報紙糊死了。
他向看管人員要求看書看報,得到的是一頓訓斥。
他熬過時間的方法,一是在室内做操,二是面壁默默數數:“一,二,三,四,五……”一直數下去。
有時數到一百或二百,忽然發現數亂了,再從頭數,按一秒鐘數一個數,一小時數三千六百下,有一次居然數到一萬二千五百三十四個數,都沒有亂。
為創造了這項“新紀錄”,他高興了大半天。
他常常追求創造更高的紀錄。
他不知道外面在發生什麼事,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了什麼地步,也不知道哪天是幾月幾号,更不知道星期幾。
他和外界完全隔絕。
可是每過一天,他早晨就在牆壁上畫一個道道……時間就這樣流淌過去了。
他也經常問問:“什麼時候審判我?”
看管人員隻是狠狠地訓斥他兩句話:
“你老實點!”
“不準亂說亂動!”
因為沒有任何關于他的“罪行”的法律文件,監獄什麼情況也不了解,隻負看押他的責任,連一次談話要他交待問題也沒有過。
原來住的監獄,他已經記不得住了多少天。
據說是因為武鬥,後來他又轉移到了另外一個監獄。
他仍然每過一天在牆壁上畫一道。
可惜他不記得在以前的監獄中,畫了多少道道了。
好像“斷代史”似的,這真是一大遺憾。
令他想不到的是:形勢急轉直下了。
有一天,兩個軍官模樣的人突然向他宣布:“張敬懷,你可以回家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問:“怎麼回事?”
“我們也不知道,叫你回家,你回家就是了。
還問什麼?”順手遞給他一個釋放證。
張敬懷遲疑的問:“我到哪裡去呀!”
“你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
張敬懷不再多問。
他來監獄的時候,兩手空空,現在出監獄,仍然兩手空空。
那床破被褥,還是監獄借給他的,從來沒有拆洗過。
他沒有可以向誰告别的,他惟一的一件事是要再數一數牆上畫的道道。
他數了好幾遍,才清楚:啊!二千九百二十一道杠!是八年,八年抗戰呀!八年,我們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我在這裡數了八年數!這八年,他好像被世界忘記了。
他這個“大案”,“要案”,就這樣不了了之?
張敬懷出了牢房,向門外走去,他這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
院内有幾十座平房。
一圈很高的大牆上,繞了電網。
他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