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不曾造次。
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颦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
再留神細看,隻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纖,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隻管癡看。
隻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
寶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
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着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
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
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
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着推敲,也未可知。
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
”一面想,一面又看,隻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
再看,還是個“薔”字。
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
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隻管随着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
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
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緻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
寶玉看着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
寶玉想道:“這時下雨。
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
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
”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擡頭一看,隻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
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隐住,剛露着半邊臉,那女孩子隻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
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嗳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
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
說聲“不好”,隻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還記挂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
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
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内,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内頑耍,将院門關了。
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着門,便以手扣門,裡面諸人隻顧笑,那裡聽見。
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估諒着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
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
”寶玉道:“是我。
”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
”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
”襲人道:“讓我隔着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着去。
”說着,便順着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隻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
襲人見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着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
”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隻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擡腿踢在肋上。
襲人“嗳喲”了一聲。
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
”口裡說着,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嗳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着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
待要怎麼樣,料着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沒有踢着。
還不換衣裳去。
”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
但隻是别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别人來。
”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
”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
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
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
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
說着,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
襲人隻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
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
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嗳喲”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
忽夜間聽得“嗳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
剛到床前,隻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嗳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嗳喲’,必定踢重了。
我瞧瞧。
”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
”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隻見一口鮮血在地。
寶玉慌了,隻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涼了半截。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