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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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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布雷才多少多少公裡,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于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确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

    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

    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裡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家夥希爾貝”似的,我在取聖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後,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内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内的天花闆。

    總之,他們總裹着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

    但是,盡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衆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缥缈,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号後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麼多晴朗的下午。

    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布雷的企圖落空之後,便與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布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布雷定居的公民。

    他們兼任貢布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布雷的地名,不用說,貢布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随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布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隻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聖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家夥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後身,擡頭望去,卻隻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後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過幾片潮濕的小莊園,幾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

    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仿佛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描述之後便日夜向往的那片河網地帶的一角。

    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裡的花和花園裡蜿蜒密布的小溪,我一面聽着,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網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布着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構的景象等同起來。

    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鐘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

    黃昏時,她拉着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着低矮的圍牆,她指點我看垂挂在牆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并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

    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

    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名作家,現在就該明确打算寫什麼。

    但是,我一旦扪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隻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麼毛病妨礙才能的發揮。

    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

    他很有辦法,在當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

    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牆面”的規定推遲一年執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兒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兒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

    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必将轉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愈。

    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将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種不牢靠的幻覺,隻要父親出面幹預,這種幻覺就會煙消雲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代第一流的作家。

    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後面而為我着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親着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産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與我格格不入的現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種現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種現實之外,别無它物。

    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與常人無異,象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隻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

    所以,我灰心喪氣,從此放棄文學,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

    這種内心的、直接的體驗,這種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于一個壞人聽到人家誇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現,悔恨自己的無行。

     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别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兒要結婚了,她一定會到貢布雷來參加婚禮的。

    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

    ”有關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着奇裝異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教堂侍衛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裡的金黃|色*頭發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絲領結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疱。

    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與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象褪了顔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現的特征,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象;她坐着聽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壞家夥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窩那樣松散而發黃的古墓裡,安息着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聽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布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裡隻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

    我失望得很。

    失望在于我萬萬沒有預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挂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氣派與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

    我萬萬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着淺紫色*的領結,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裡經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懷疑偏殿裡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構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體态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與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于同一類型。

    我驚訝地注視着她,臉上的表情等于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系,因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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