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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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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象是他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衆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

    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盈、安神,象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啼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

    他現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

    因為他現在不再象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

    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

    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隻見到樂句帶着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

    這樂句仿佛也象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麼關系?這算不了什麼。

    ”斯萬心裡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情看作是無關緊要的閑事的那些不相幹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

    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态的短暫易逝表示了什麼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并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麼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于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

    這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造的是内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别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

    它使得它的聽衆隻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後在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

    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編組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

    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财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内在他身上生根發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别,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後,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象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于意識到那個收縮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複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并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得之于在首次聽到那個奏鳴曲的晚會上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由于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标準。

    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的樂聲就越發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所知,隻是星星點點地散布着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谧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别,隻為少數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蘊藏着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

    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

    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實、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給這内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衆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

    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仿佛是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内》①這兩個标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

    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欲這些概念)處于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斓,正是由于這些豐富的精神财富。

    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将失去這些财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

    但隻要我們活着,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裡點上了燈,雖然屋裡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複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

    就這樣,凡德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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