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視周圍,得意地微笑着。
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後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氣,但是,盡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我沒有聽見,想必與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種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聽見時就會象這樣吞吞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着一種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産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
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盡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生的事。
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談的,聖盧對我說過。
”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采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裡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讨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隻能在雅弗①的後代中間談論。
”大家都樂了,隻有布洛克不笑,并不是他不習慣對他的猶太血統,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系的祖籍說幾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體内的語言扳機,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而是另外一句。
隻聽見他說:”您怎麼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象是一個兇犯兒子說的話。
此外,由于他有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與衆不同的面孔,他這種驚訝也就顯出了幾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
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一場社會戰争,要她擇友格外小心。
他心裡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聽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重複了一遍。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先生的地位。
最後,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願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種思想的人,盡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②先生在《小日報》上發表的文章)。
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後不要再來了。
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出戲絕對不會有我們想象的攘臂瞋目的場面。
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胧,似醒非醒。
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而迷人。
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
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驚,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着,他認為繼續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
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
然而,盡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為将來着想,便裝着沒有看見。
隻是垂下眼睑,半睜半閉着眼睛。
①雅弗是挪亞第三個兒子。
據聖經記載,他是印歐人的祖先。
②絮代(1851-1943),法國記者,《小日報》的編輯,狂熱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因鼓動德法親善,後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審判。
“我想她睡着了,”布洛克對檔案保管員說。
檔案保管員覺得侯爵夫人在為自己撐腰,有恃無恐,便裝出生氣的樣子。
“再見,夫人,”布洛克大聲說。
十日談
侯爵夫人微微翕動嘴唇,就象一個臨終的人,想張嘴說話,但目光已認不出人。
而當布洛克帶着她得了”智力衰退症”的想法離開時,她立即朝德·阿讓古爾侯爵轉過臉去。
幾天後,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願望所驅使,又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
侯爵夫人給予他親切的接待,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再說檔案保管員不在場,另外她也舍不得放棄布洛克答應在她府上組織演出的那場獨幕劇,況且,她上次不過是演了一出戲,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貴婦而已。
她那場戲當晚轟動了所有的沙龍,受到普遍的稱贊和評論,隻不過已傳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剛才談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并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這個……怎麼說呢,這個呈文的作者還是我的一個同胞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外加幾分得意,因為他比别人更了解剛才談到的那部戲的作者。
”是的,他是比利時人,從他的身份證來說,”他又補充一句。
“真的嗎?不過,我們并沒有指責您在《七位公主》中負有什麼責任呀。
值得慶幸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這部荒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樣。
我認識一些可愛的比利時人,您算一個,還有你們的國王,雖然膽小怕事,卻很有思想,還有我的利尼表兄弟們,還有其他許多人。
但是,幸虧你們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講同一種語言。
況且,我直言不諱地對您說,這種人連提都不要提,因為他們半文不值。
他們竭力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必要時故意裝出滑稽可笑的樣子,以掩蓋他們貧乏的思想。
如果說這裡面隐藏着什麼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就是膽大妄為,”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有思想,就會有膽大妄為的。
我不知道您看過博雷利的戲沒有。
許多人看了都皺眉頭。
我嘛,哪怕會招來攻擊,”她繼而又說,豈知她不會擔任何風險,”我也敢承認,我覺得那本戲很有意思。
可是《七位公主》算什麼!盡管她們中有一位對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話頭,因為一位女士進來了,她是羅貝的母親馬桑特子爵夫人。
德·馬桑特夫人在聖日耳曼區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順從。
我早就聽别人說過,但我沒有特别的理由對這種說法感到驚訝,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蓋爾芒特公爵的胞妹。
後來,在聖日耳曼小圈子裡,每當我聽到象彩繪玻璃窗上那些完美無缺的女聖徒那樣憂郁、純潔、富于犧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卻和粗魯、放蕩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說不出的驚訝。
我認為,既然兄弟姐妹臉長得一樣,例如德·馬桑特夫人就很象蓋爾芒特公爵,那麼他們的智力和心腸也應該一樣,正如一個人可以有好運氣,也可以有壞運氣,但思想狹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寬廣的胸懷,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德·馬桑特夫人拜師于布呂納蒂埃①門下。
她使聖日耳曼區的人傾倒,同時她還春風化雨,用她聖人的生活感化聖日耳曼區的人。
然而,她的長相和她的公爵兄弟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銳的目光。
這種外貌的相象,使我認為她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觀也應該一樣。
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或許遭到過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評,就可以和她的家裡人有天壤之别,就象中世紀武功詩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們的兄長卻總是一個兇狠毒辣的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