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也是一些講究實際的人。
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他們注意事實,認為如果人類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那麼人類就會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濃的詩意,這其實不過等于說,不穿僧袍,換上豪華套裝,生活就會更加美麗,這不過是将天真無知套上哲學外衣而已。
對于我來說,這汽油味卻是另一回事(與此相仿,樟腦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聞,卻能使我激動,它喚起我對到達巴爾貝克的當天那湛藍的大海的回憶)。
在我去古維爾的拉埃斯聖約翰教堂的日子裡,這氣味和着機器噴冒的黑煙,曾多少次消散于蒼白的藍空;多少個夏日的午後,阿爾貝蒂娜畫畫,是它伴随我出門溜達。
現在我身卧暗室,這氣味又在我身邊吹開了矢菊花、麗春花和車軸草。
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樹前的馥香,受其濃烈成分的牽制,固定在山楂樹籬前的範圍内,不能向遠處飄發。
它是四處飄揚的芳香,大路聞之奔馳,土地聞之改樣,宮殿紛紛跑來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動力騰飛的象征;它喚起了我巴爾貝克的舊夢,登上鋼筋水晶罩的雙翼飛機,但此次并非攜帶過于熟悉的女子共訪舊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飛一處新地作愛。
這氣味時時伴随着汽車喇叭聲,我就象為軍營起床号那樣為這喇叭聲填詞:”巴黎人,起來吧!起來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裡去劃槳!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樹蔭下!起來吧!起來吧!”這翩翩浮想真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我連連慶幸自己訂下了”嚴規”,非我叫喚,任何”膽怯者”,無論是弗朗索瓦絲,還是阿爾貝蒂娜,都不敢到”深宮内庭”來打攪我,真可謂:
君權嚴酷,把我禁锢,
難見吾民吾土①。
①見拉辛悲劇《愛斯苔爾》第一場第三幕。
突然景緻變了。
回憶中出現的已不再是昔時的印象,而是舊日的欲|望。
近時金藍的福迪尼裙衣喚醒了這一欲|望。
它在我眼前展現了另一種春天的景色*,不見嫩綠滿枝,甚至不見花草綠蔭,但見一個名字–威尼斯。
此處的春天是經過提煉,隻剩精華的春天,春時的綿延、趨暖和開花不是表現為一塊濁土的蔭發,而是一片淨水的翻騰。
這裡的春天沒有花冠。
回答五月的呼喚,隻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則閃爍着藍寶石的幽光,赤裸着全身擁抱這五月。
四季更替,海灣未曾開花,年複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風韻。
我很清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說我偏要想象,正是這欲|望,在我孩提時代,由于出發心切,結果反而摧毀了我出發的力量:威尼斯之夢給我一片遐想。
大海猶如一條蜿蜒的河流,曲曲彎彎環抱着一個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
城池有一條湛藍的紐帶繞着全身,與世相隔,獨立發展之中開創了獨樹一幟的繪畫和建築流派。
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園,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鳥;它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擊着柱子,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對黑暗中永不閉息的藍寶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頭上,使之永遠五光十色*,斑駁陸離。
是的,該是動身的時候了。
自從阿爾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賭氣的樣子,我覺得她已不是我值得犧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們犧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許是為了擺脫憂愁,擺脫焦慮,現在這些都已平息)。
我們穿過了一度以為穿不過去的布圈;我們驅散了風暴,找回了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測的無名的仇恨,或許說無底的仇恨,也煙消雲散了。
從此,原先暫時撇開的問題現在又回到了我們面前:我們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
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從中所能得到的隻能是不幸,因為她并不愛我。
趁她溫順地贊同–她的溫柔我還可以用回憶來細加回味–這時離開比較好。
是的,時機已到。
我應該打聽清楚,阿爾貝蒂娜何日離開巴黎,在邦當夫人這裡采取果斷的行動,以肯定阿爾貝蒂娜那時候既不能去荷蘭,也不能去蒙舒凡。
到那時候此次動身已看不出什麼不便,就挑選一個象今天這樣我對阿爾貝蒂娜毫無牽挂,心裡充滿無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
應該不見她,讓她出去以後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畢,給她留個條。
既然她這時節要去的地方,一處也不可能叫我心煩意亂,我應該趁此機會,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裡不會去想她會做出什麼不良行為–何況此刻我對此已完全無動于衷–不要再見她,趕緊去威尼斯。
我按鈴叫喚弗朗索瓦絲,讓她替我去買一本導遊和一份火車時刻表。
跟我孩時準備動身去威尼斯一樣,此刻要實現的欲|望跟當時一樣強烈。
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實現過一次欲|望,即巴爾貝克之行,那一次毫無樂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個可感知的現象,也許跟巴爾貝克所差無幾,也未必能實現我無以言表的夢幻,即哥特式時代帶來的夢幻。
這時代伴随着一江春水,不時沖擊着我的心靈,産生妩媚動人而神秘莫測的景幻。
弗朗索瓦絲聽到我的鈴聲走了進來:”先生今天怎麼這麼晚才按鈴,”她對我說,”我很着急。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今天早晨八點鐘,阿爾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沒敢不給。
我又怕來叫醒先生,先生會罵我。
我想先生快會按鈴的,就叫她再等一個小時,可是白搭。
她沒聽我的,留了這封信給先生,九點鐘的時候就走了。
”聽到這兒,我氣已接不上來–我還深信自己對阿爾貝蒂娜已無動于衷,可見我們對自身是多麼缺乏了解。
我雙手捂住胸口,雙手突然汗濕,自從我朋友在小火車上告訴我有關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後,我雙手還是頭一次這麼出汗。
”啊!很好,弗朗索瓦絲,謝謝!您沒來叫醒我,當然做得很對。
現在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會兒我再按鈴叫您。
”我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