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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六部 女逃亡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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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頗有情趣。

    我無法弄清是誰寫來的,心裡很感遺憾。

    失樂園 第三天早晨我心裡充滿喜悅,因為貝戈特十分贊賞我的文章,他讀這篇文章時不無羨慕之意。

    然而不一會兒我的喜悅便化為烏有。

    事實上貝戈特根本沒給我寫片言隻語,我隻是問過自己,他會不會喜歡我的文章,心裡怕他不喜歡。

    我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德·福什維爾太太作了回答,她說貝戈特對我的文章無比欣賞,認為它堪稱名家手筆。

    但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睡覺:原來是一場夢。

    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人們總是用複雜的話來回答,而且安排好幾個人物在場,但這些回答是沒有結果的。

     至于德·福什維爾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裡難過。

    什麼?她是斯萬的女兒?斯萬生前多麼希望看到她在蓋爾芒特家裡,然而他們拒絕接待她,後來他們又主動找她,因為時間的流逝使一切在我們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據别人對他們的談論,往我們長久沒見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們的喜好已與往日大不相同。

    斯萬有時把女兒摟在胸前,一面親她一面對她說:”親愛的孩子,有你這麼個女兒真福氣;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還有人提到你可憐的爸爸,那一定隻是跟你提起,而且隻是因為你的緣故。

    ”斯萬怯生生地,憂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雖死猶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他想錯了,好比一個年邁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為他供養的一個年輕而舉止端方的舞蹈演員立一份遺囑時心想:他隻是她的一個好朋友但她會一直記着他。

    她舉止端方,可是卻和老銀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裡調情,當然都是背着人幹,表面上無可指責,那個善良的老人死後她會為他戴孝,心裡卻覺得擺脫了他一身輕松,她不僅花他的現錢,還享用他的産業,以及他留給她的汽車,她會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從所有地方抹掉,因為這名字讓她感到一絲羞愧。

    在享用遺贈的時候她從不連帶懷念饋贈者。

    父愛的幻想也許并不比那位銀行家的幻想稍稍實際些;很多女兒僅僅把父親看成能留給她們産業的老人。

    希爾貝特在一個沙龍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們再談談她父親,反而使人們失去談他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本來就愈來愈少了。

    甚至在談到他說過的字句,他贈送的禮品時,人們也漸漸習慣于不提他的名字,這樣,那個本該使他死後的形象恢複年輕甚至永世長存的姑娘,不料卻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遺忘的業績。

     希爾貝特一天天完成着遺忘的業績,這不僅就斯萬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

    在我誤把她當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幾個鐘頭裡,她激起了我的情|欲,從而也激起了我對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還萦繞在我腦際的悲傷和痛苦的思緒便從我腦中逃遁而去,并帶走了一連串關于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這些回憶可能本來早已支離破碎、朝不保夕了。

    如果說,不少與她相關聯的回憶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麼這種痛惜又反過來穩固了我對她的回憶。

    我的心态的變化大概是由忘卻的不斷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醞釀起來的,但其完成卻是陡然的、整體的,因此這一變化給我一種感覺,我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即感到空虛,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聯想變成了空白,一個腦動脈早已勞損、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記憶力喪失或癱瘓的人就會有這種感受①。

     ①我已不再愛阿爾貝蒂娜。

    至多在某些日子,當外面的天氣改變或喚醒我們的感覺,重新溝通了我們和現實世界的聯系時,我會聯想到她而無限傷感。

    我在為一種不複存在的愛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體的人遇到天氣變化會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

    –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随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後,我整個人似乎縮小了,就象在我們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後我們常有的感覺。

    愛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約正因為回憶不可能始終真實,因為生命就是細胞的不斷更新。

    不過對于回憶來說,這種更新被我們的注意力所推遲,注意力在一段時間裡把應該變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

    憂傷就象對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會把它誇大,而忙個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卻變得容易些。

     時間的流逝逐漸導緻忘卻(雖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相思–使忘卻突然變得真實而明顯),而由于反作用的緣故,忘卻也不會不使我們的時間概念發生深刻的變化。

    空間上存在視覺誤差,時間上也存在視覺誤差。

    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個願望,想工作,想彌補失去的時間,想改變生活,或者更确切地說想開始生活,這個微弱的願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緻使我産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始終還那麼年輕;但另一方面,回憶阿爾貝蒂娜逝去前的幾個月我生活中陸續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心靈中陸續發生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起了很大變化便會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時間–曾經使我覺得這幾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得多,而現在那麼多東西被遺忘,仿佛若幹空白把我和新近發生的事隔開,以至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發生的,既然我已有人們稱為的”時間”去忘記它們。

    我的記憶中插入了片斷的、不規則的遺忘–猶如海洋上籠罩的濃霧隐沒了周圍事物的标識–它攪亂、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時間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上時而近得多,時而遠得多。

    由于在我尚未經曆、尚未認識的未來時間裡将不再會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痕迹,正如在我剛剛度過的、業已逝去的時間裡,看不到我對外祖母的愛的痕迹,這就形成一個個連續的階段,相隔一定的時間以後,前一階段賴以存在的東西在後一階段竟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種空洞的東西,它是那麼缺少一個能作為支柱的統一而連續的自我,它的過去是那麼漫長,它的未來是那麼多餘,死亡可以在此時或彼時将它了結而不對它作結論,猶如修辭班的法國曆史課,可以随便在某一階段結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國滅亡為止,全根據教學大綱或教授的心血來潮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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