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得出奇的打扮令舉座驚歎,卻又不必象過去那樣需要一位”男友”,再說即便有”男友”,他現在也不會出錢,甚至不會上鈎。
因此她雖進入了而且似乎永遠進入了最後的貞潔時期,她的穿着打扮卻從未如此漂亮。
夏裡不僅僅是出于壞心眼,出于原先的窮人對讓他發了财但又始終讓他感到(這一點表現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性*格裡,而尤其表現在他的語彙裡)兩人地位差異的主人的懷恨,才轉向聖盧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
他可能也為了貪利。
我的印象是羅貝爾大概給他很多錢。
我動身去貢布雷之前在一個晚會上遇見羅貝爾,他堂而皇之地伴着一位雍榮華貴的女人,人們都以為這女人是他的情婦,他寸步不離她的左右,與她兩位一體,仿佛當衆裹在她的裙裾裡,那種情狀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傳動作的一種不自覺的重複,不過帶着某種更神經質、更驚悸的意味,我曾經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觀察到同樣的動作,那時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裡,莫勒夫人是他表現親近女人的一面旗幟,其實親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歡打着這面旗幟,雖然他沒有權利這樣做,也許他覺得它能起保護作用,或者是認為它有審美價值。
回家的路上我發現羅貝爾遠不如現在富有時曾是那麼慷慨。
而現在卻變得如此節儉,這使我非常吃驚。
人們隻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或者一個人錢不多時能揮金如土,而富足後卻守财如命,這都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但我覺得這現象在羅貝爾身上表現得有點特别。
聖盧不肯乘馬車,而且我看見他保留了一張有軌電車轉車票。
在理财方面他無疑發揮了他與拉謝爾同居期間獲得的才能,不過為着不同的目的。
一個已與女人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人不似結婚前從未有過别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樣缺乏經驗。
羅貝爾不常常帶妻子上餐館,但每次隻要看他如何靈活而又畢恭畢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練地點菜和差遣侍應生,如何在希爾貝特穿上緊腰上衣之前細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之前長期當過另一個女人的情夫。
同樣,過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謝爾的家,直至細枝末節,一則因為拉謝爾于此一竅不通,二則因為他受妒忌心的驅使想自己指揮仆役。
因此後來在管理希爾貝特的财産和料理家政時,他才能繼續發揮巧妙而内行的本領,也許連希爾貝特也望塵莫及,于是樂得把擔子丢給他。
不過聖盧這樣做無疑主要是為了讓夏裡從他的铢積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闊綽地供養他又不讓希爾貝特覺察,也不讓她的生活受影響。
也許他以為這位小提琴手也象”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愛亂花錢(夏裡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為藝術家,以此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點辯解,他認為這些缺點是公認的藝術家心理特征的一部分)。
我個人認為從道德觀點來說,從男人那裡抑或從女人那裡得到樂趣,這無關緊要,人們到能獲得樂趣的地方尋找樂趣是再理所當然、合乎人情不過的事。
假如羅貝爾沒有結婚,那麼他和夏裡之間的關系就不應該引起我絲毫的悲傷。
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識到如果羅貝爾仍然是單身漢,我的悲傷會同樣強烈。
這種事若是出在别人身上,我會漠然置之。
但是想到我過去對另一個聖盧,一個與現在的他判若兩人的聖盧曾懷有那麼深厚的情誼,而且我從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态度感覺到,自從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欲以後,他與男人之間已不可能存在友誼,因而他也不可能回報我以友誼,想到這些我禁不住流淚了。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這個小夥子身上?他曾經那麼鐘愛女人,當”大氣派的拉謝爾”要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麼絕望以至害怕他會自殺。
難道夏裡與拉謝爾之間的相象–我并未覺察出–是羅貝爾從他父親的愛好過渡到他舅舅的愛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變的跳闆嗎?其實即使在他舅舅身上,這一演變也開始得相當晚。
有時埃梅的話又來困擾我;我回憶起那年在巴爾貝克的羅貝爾;他對電梯司機講話時着意不看他,那樣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呂斯先生對某些男人講話時的神情。
這一點,羅貝爾很可能得之于德·夏呂斯先生,不過是得之于蓋爾芒特家族的某種高傲的氣質和體态,而不是得之于男爵特有的癖好。
比如德·蓋爾芒特公爵,他完全沒有這種癖好,但他轉動起手腕來和德·夏呂斯先生一樣有力,仿佛是在繞着手腕抽緊一條花邊袖口,還有嗓音裡那種尖銳和做作的調子,以及其他種種舉止,這些舉止若是出自于德·夏呂斯先生,人們就會賦予它們另一種含意,而他自己賦予的則是另一種,因為個人總是借助一些非個人的和返祖的特征來表達自身的獨特之處,而且它們也許隻不過是古遠的特點固定在動作和聲音裡罷了。
這一假設已涉及博物學了,按這一假設推論,應該被稱為有缺陷,并部分借助蓋爾芒特家族的特點來表現這一缺陷的蓋爾芒特成員就不是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因為公爵在這個生理反常的家族裡是個例外,他絲毫沒有沾染上祖傳的毛病,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義。
我還記得第一天在巴爾貝克看到聖盧,金黃的頭發,整個人仿佛是用稀有的珍貴材料做成的,手拿着單片眼鏡在面前揮動,我總覺得他有點女人氣,這當然不是我現在得知的他的癖好産生的結果。
而是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溫文爾雅給人的感覺,宛若精緻的薩克斯瓷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這種質地的材料塑就的。
我也記得他對我的情誼以及他表達這種情誼的溫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這也許會使别人得出錯誤的想法,可我心裡思量,這同樣不意味着我現在得知的事情,在當時這意味着别的,甚至完全相反的東西。
那麼他的癖好始于何時呢?如果始于我重返巴爾貝克的那一年,那麼他為何一次也沒來看過電梯司機,而且從未和我談起過他呢?至于第一年,他當時是那麼狂熱地迷戀着拉謝爾,怎麼可能注意電梯司機呢?那年我覺得聖盧象所有道地的蓋爾芒特那樣與衆不同。
不料他比我以為的還要特别。
然而我們未能直接感覺到的東西,我們僅僅從别人那兒獲悉的東西,我們再也無法讓我們的心靈接受,因為時機已經過去,心靈與現實的通道已經關閉;因而我們也不可能享受我們的發現,因為為時已經太晚。
何況,上述的發現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無論如何不可能享受它。
自從聽了德·夏呂斯先生在巴黎維爾迪蘭家對我講的那番話以後,我也許已經不再懷疑羅貝爾的情況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聰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無論從誰那兒得知他的情況對于我都一樣,無論從誰那兒,除了從羅貝爾那兒。
埃梅的話給我留下的疑雲使我和羅貝爾在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結下的友誼變得晦黯無光,而我雖然并不相信友誼,而且對羅貝爾從未真正産生過友誼,但是回想起電梯司機的事,回想起我與羅貝爾及拉謝爾在餐館用午餐時發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