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有什麼學問,說得出什麼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
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
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
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
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
因此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祯皇帝,對了,還有什麼福王、魯王、唐王、桂王。
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再也說不下去。
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
”說道奔過去拉她左臂。
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隻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
一拉之下,隻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麼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
”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鞑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
”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讨好她的好。
”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麼?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
”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麼?”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
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
”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
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
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
韋小寶大贊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
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
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
韋小寶一陣沖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
”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是刀槍不入。
”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
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
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當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
”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别人也不怎麼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别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
韋小寶道:“是,是。
”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
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
”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
他……他……可不是也有這麼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
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
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幾,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
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
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
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緻,便多吃幾筷。
韋小寶身上有的是銀子,隻要市上買得到,什麼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
他掌管禦廚房時,太後、皇帝第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
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
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
不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
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
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
”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祟祯皇上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
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祟祯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祟祯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