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
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于在與當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
當時我正流着眼淚。
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别,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隻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把我的頭發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并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發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①。
我的母親并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
我聽不見她的叫喊,隻顧哭着說道:”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
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将永遠愛你們。
”我一面擦着眼淚,一面對它們許願說,我長大之後,決不象别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聽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①這裡,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台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發卷成這樣,并細心地把發卷優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離不開田野了。
風好象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是貢布雷獨有的神仙。
每年,我們一到貢布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确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的足迹。
它在犁溝裡跑着,叫我跟在後面追趕,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幾十裡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
我聽說斯萬小姐經常去朗市住幾天,雖然離這兒有幾十裡之遙,由于中間沒有阻隔,距離也就相對地縮短了。
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後象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
我與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結在一起。
我當時想,這股輕風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隻是我聽不懂罷了。
所以,風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
左邊有一個村莊,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CampusPagani–異教莊)。
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聖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緻,頗有鄉土風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象正在變黃的麥粒。
蘋果樹的樹葉,長得與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亮的花朵,或者半懸着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
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甯折不彎。
名利場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蒼白的月亮,象一朵白雲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台的女演員,穿着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裡看看同行的演出,但願不引人注意。
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作品,與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于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
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挂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氣。
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後由衷地表現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後仍歎賞不已的作品。
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價值一定是同具體的物質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經過一些等價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
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兒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着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後來般到蒙舒凡定居。
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準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語迷住了心竅,才聽不到人家背後的議論。
他平時聽到一句不得體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兒跟那樣的女人在家裡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豐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揮。
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關心他女兒的音樂修養,而是教唆她幹别的事。
”凡德伊先生倒真是這麼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肉體上的關系,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産生由衷的欽佩。
肉體之愛盡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诋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網的人把内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得淋漓盡緻,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
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壞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象,所以不會有損于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
他用粗魯的語氣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夥兒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據說這娘兒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
看來真讓您感到意外。
我反正不知底細。
昨天,那個當爸爸的還跟我這麼說呢。
怎麼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
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兒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
哈!天曉得。
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
你們笑什麼呀?隻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
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
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