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灑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潔的空氣滲透它所經過的地區,并以缤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遊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系,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麼一小會兒(當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萬也怪可憐的,他們讓他扮演什麼角色*!故意把他打發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厮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與進這類醜事當中!”)我忽然産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氣那麼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聽命于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
但是,這種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内心升騰起來,仿佛是一種反應,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來同希爾貝特并起并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
我愛她,我後悔當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麼妙語氣氣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
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身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喊一聲:”您真醜,瞧您這怪樣,叫我惡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隻是走開了,心裡留下了這個紅頭發、皮膚上布滿紅色*雀斑、手裡拿着一把鏟子、笑着向我投來呆闆而隐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并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種幸福的首例。
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聽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将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識并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紀人的職業,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裡舍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都因與她有關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裡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
你一定不認得當松維爾了。
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麼喜歡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
”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萬的那個宅院,斯萬是她接見的最後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
而如今,倘若斯萬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萬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聽罷外祖父的叙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氣好,我坐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
”她這麼說倒是誠心誠意的。
她很想再見見斯萬,重睹當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麼做恐怕會累垮的。
有時候,天氣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着要上床。
在她身上,已經出現”人到老年萬事休”的心境–隻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
她什麼事都無心去做,隻等着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蠶蛹一樣地裹在繭中。
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年曾是形影不離的情侶,即使當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離家遠行,甚至不再互緻信劄,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
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她不會再見到斯萬,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種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劃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與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息的舒适和悠閑。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豔疊錦的花籬,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松維爾?我想方設法抓住機會讓他們提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
斯萬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他們觸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系、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離她不至于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早就是我們家祖傳的行業,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籬是在公家的地界内,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由斯萬的父親承擔的,那座花籬在斯萬家的花園裡。
”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氣,因為斯萬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氣來,每當我聽到它,總覺得它比别的一切更豐滿;它之所以特别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萬遍。
它引起我一種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種快感。
由于這種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并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并無快樂可言。
所以,我往往轉移話題。
出于謹慎,也出于顧忌。
但是,當他們一說出斯萬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種種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
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觸,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現我的着迷之處,不僅不責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象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壞似的感到無比地内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卷了頭發,并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