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暮色中,她來到了從亞特蘭大淪陷之夜開端的那條漫漫長路的盡頭。
當初踏上這條路時,她還是個嬌慣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谙世故的少女,渾身的青春活力,滿懷熱忱,很容易為生活所迷惑。
如今,走到了這條長路的盡頭,那個少女在她身上已經無影無蹤了。
饑餓和勞累,恐懼和緊張,戰争和恐怖,早已帶走了她的全部溫暖、青春和柔情。
在她生命的内核周圍已經形成一層硬殼,而且,随着無盡的歲月,這支硬殼已經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變得很厚了。
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還兩個希望在支撐着她。
她一直希望戰争結束後生活會逐漸恢複它的本來面目。
她一直希望艾希禮的歸來會給生活帶回某種意義。
如今這兩個希望都已成了泡影。
而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塔拉前面走道上的出現更使她明白了,原來對于她,對于整個南方來說,戰争是永遠不會結束的。
最激烈的戰鬥,最殘酷的報複,還剛剛開始呢。
而且艾希禮已經被自己的話永遠禁锢起來,這是比牢房還要堅固的呀。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禮令她失望了,兩者都在同一天發生,這仿佛那層硬殼上的最後一絲縫隙已被堵上。
最後一層皮已經硬化了。
她已經成為方丹老太太曾勸她不要做的那種人,即成為一個飽經艱險因而敢做敢為的婦女。
無論是生活或者母親,或者愛情的喪失,或者社會輿論,一概不在乎了。
隻有饑餓和饑餓的夢魇才是她覺得可怕。
她一經橫下心來反對那些将她捆縛在舊時代和舊的思嘉的一切,這時她便感到渾身輕松自在了。
她已經作出決定,并且托上帝的福一點也不害怕了。
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喪失的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
隻要她能夠誘惑瑞德跟她結婚,便一切稱心如意了。
可是萬一————他辦不到呢————那也沒有什麼,她同樣會拿到那筆錢。
她有那麼一會兒竟懷着自然的好奇心想起當情婦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瑞德會不會要她留在亞特蘭大,就像人們說的他把沃特琳那個女人養在那裡一樣呢?如果他叫她留在亞特蘭大那就得付錢————付出足夠的錢來補償因她離開塔拉而受到的損失。
思嘉對于男人生活中的隐秘一面毫無所知,也無法去了解這種安排可能涉及到的問題。
她還說不準要不要有個孩子。
那可毫不含糊是活受罪呀。
"我現在不去想它,以後再去想吧,"就這樣她把這個令人心煩的念頭抛到腦後,免得動搖自己的決心。
今晚她就告訴家人,她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設法用農場作抵押。
他們隻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
等到以後他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時,那就活該了。
一想到行動,她就昂頭挺胸起來。
她清楚,這樁事不會是輕而易舉的。
上一次,那是瑞德在讨好她,而她自己是掌權人。
可如今她成了乞丐,是個無權提出條件的乞丐了。
"可是我決不像乞丐去求他。
我要像個施恩的王後那樣到他那裡去。
他萬萬不會知道的。
她來到那塊高高的壁前,昂起頭端詳自己。
她看見帶有裂紋的鍍金鏡框裡站着一個陌生人。
仿佛一年來她真是第一次看見自己。
實際上她每天早晨都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是否幹淨,頭發是否整齊,不過她每次因為有别的事情壓在心上,很少真正端詳自己,可是這個陌生人呀!這個臉頰瘦削的女人不可能就是思嘉呀,思嘉有着一個漂亮的迷人的、容光煥發的臉蛋呀!可是她看見的這張臉一點不漂亮,也絲毫沒有她清楚記得的那種魅力了。
這是張蒼白憔粹的臉,而且那雙向上斜挑着的綠眼睛上方的黑眉毛,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也像受驚鳥兒的雙翅那樣突然揚起,給人以駭異的感覺。
她臉上呈現出一種艱辛而窘迫的神态。
她想:"我的容貌已引誘不了他。
"于是又有了絕望的心情。
"我消瘦了————消瘦得多麼可怕啊!"她拍拍自己的臉蛋,又急切地摸摸鎖骨,覺得它們已經從緊身上衣裡矗出來了,而她的乳房已那麼幹癟,幾乎跟媚蘭的一樣小了。
看來她已不得不在胸部塞些棉絮什麼的,使乳房顯得豐滿些才行,可她一貫瞧不起搞這種假名堂的女孩子的呀。
假乳房嘛!這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來。
她的衣着。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把補過的衣褶攤在手裡看着。
瑞德喜歡女人穿着好,穿得時髦。
她懷着期待的心情想起她服喪後第一次出門時穿的那件有荷葉邊的綠衣裳和他帶來的那頂羽毛裝飾的綠色帽子,這些得到了他的連聲贊賞。
她還懷着羨慕甚至忌妒的心情想起埃米·斯萊特裡那件紅格衣服,那雙帶穗的紅靴子和那頂煎餅式的寬邊帽。
這些東西都很俗氣,但是又新又時髦,準能惹人注意。
而現在,瞧,她多麼需要惹人注意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見她穿着舊衣服,他便會明白在塔拉什麼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