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餐室,”貝茜領我穿過府宅時說,“小姐們會在那兒的。
”
眨眼之間我便進了那個套間。
每件家具看上去同我初次介紹給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
他站過的那塊地毯依然蓋着壁爐的地面。
往書架上一看,我還能認出比尤伊克的兩卷本《英國鳥類史》,放在第三個書架上的老地方,以及這部書正上方的《格列佛遊記》和《天方夜譚》。
無生命的東西依舊,有生命的東西已面目全非。
我面前站着兩位年青小姐,一位個子很高,與英格拉姆小姐相仿——同樣很瘦,面色灰黃,表情嚴肅。
神态中有着某種禁欲主義的色彩。
極度樸實的穿著和打扮,增強了這種色彩。
她穿着黑色緊身呢裙,配着上過漿的亞麻領子,頭發從兩鬓往後梳,戴着修女似的飾物,一串烏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
我覺得這人肯定是伊麗莎,盡管從她那張拉長了的沒有血色的臉上,已經很難找到與她昔日模樣相似的地方了。
另外一位肯定是喬治亞娜,不過已不是我記憶中身材苗條,仙女一般的十一歲姑娘喬治亞娜了。
這是一位已經完全長成、十分豐滿的年輕姑娘,有着白得像蠟制品的膚色,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脈脈的藍眼睛,黃色的卷發。
她的衣服一樣是黑色的,但式樣與她姐姐的大不相同——顯得飄逸合身得多——看上去很時髦,猶如另一位看上去像位清教徒。
姐妹兩人各自都保留了母親的一個特征——隻有一個。
瘦削蒼白的姐姐有着她母親的煙晶寶石色眸子,而生氣勃勃的妹妹卻承繼了母親颏骨和下巴的輪廓——也許要柔和一點,但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種難以描摹的冷峻,要不然這會是一個十分妖豔美麗的臉蛋。
我一走近她們,兩位小姐都立起來迎接我,都用名字“愛小姐”稱呼我。
伊麗莎招呼我時,嗓音短暫而唐突,沒有笑容。
随後她便又坐下,加了幾句關于旅途和天氣之類的寒喧,說話時慢聲慢氣,還不時側眼看我,從頭打量到腳——目光一會兒落在黃褐色美利奴毛皮外衣的褶縫上,一會停留在我鄉間小帽的普通飾物上。
年輕小姐們自有一套高明的辦法,讓你知道她認為你“可笑”而不必說出那兩個字來。
某種高傲的神态,冷淡與舉止和漠然的聲調,就充分表達了她們的情感,而不必借助十足粗魯的言行。
然而無論是明嘲還是暗諷,對我已失去了一度有過的影響力。
我坐在兩位表姐妹中間,驚訝地發現自己對一位的完全怠慢,另一位半帶嘲弄的殷勤處之泰然——伊麗莎傷不了我的感情,喬治亞娜也沒有使我生氣。
事實上我有别的事情要想。
最近幾個月裡,我内心被喚起的感情,比她們所能煽起的要強烈得多—一所激起的痛苦和歡樂要比她們所能加予和饋贈的要尖銳和激烈得多——她們的神态好歹與我無關。
“裡德太太怎麼樣了?”我立刻問道,鎮靜地瞧着喬治亞娜,而她認為我這樣直呼其名是應當嗤之以鼻的,仿佛這是種出乎意料的冒昧行為。
“裡德太太?呵!你的意思說媽媽。
她的情況極其糟糕,我懷疑你今晚是否能見她。
”“如果,”我說,“你肯上樓去同她說一聲我來了,我會非常感激的。
”
喬治亞娜幾乎驚跳了起來,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知道她特别想看看我,”我補充了一句,“除非萬不得已,我可不願意遲遲不滿足她的願望。
”
“媽媽不喜歡晚上打攪她”,伊麗莎說。
我不待邀請便立即顧自站了起來,默默地脫去帽子和手套,說是要上貝茜那兒去——我猜想貝茜一定在廚房裡——叫她問問明白裡德太太今晚是否有意接待我。
我去找到了貝茜,派她去幹這件差事,并打算進一步采取措施。
我向來有個習慣,一遇上别人高傲狂妄,自己便退縮不前。
她們今天這麼待我,要是在一年之前,我會決定明天早晨就離開蓋茨黑德。
而此刻,我頓時明白那是個愚蠢的念頭。
我長途跋涉一百英裡來看舅媽,我得守着她,直到她好轉,或者去世。
至于她女兒的自傲或愚蠢,我應當置之度外,不受幹擾。
于是我同管家去打交道,讓她找個房間,告訴她我要在這兒作客,可能呆上一周兩周,讓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間裡去。
我也跟着去那裡,在樓梯口碰上了貝茜。
”
“夫人醒着呢,”她說,“我已經告訴她你來了。
來,看看她還認不認得你。
”
我不必由人領往那個熟識的房間,因為以前我總是被叫到那裡挨罵和受罰。
我趕在貝茜之前輕輕推開了門。
桌子上點着一盞有罩的燈,天色已漸漸暗下來。
像往昔一樣,還是那張琥珀色帳幔罩着四根大床柱的床,還是那張梳妝台,那把安樂椅,那條腳凳。
在這條腳凳上,我成百次地被罰跪,請求寬恕我并不存在的過錯。
我窺視了一下附近的牆角,多少希望看到曾使我膽戰心驚的細長木條的影子,過去它總是潛伏在那兒,伺機象魔鬼一般竄出來,鞭撻我顫抖的手掌或往後縮的脖子。
我走近床榻,撩開帳幔,俯身向着高高疊起的枕頭。
我清楚地記得裡德太太的面容,所以急切要尋找那熟悉的形象。
令人高興的是,時光消蝕了複仇的念頭,驅散了泛起的憤怒與厭惡之情。
過去我帶着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