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近南登時安心,籲了口長氣,緩緩的道:“小寶,天地會……反清複明大業,你好好幹,咱們漢人齊心合力,終能恢複江山,隻可惜……可惜我見……見不着了……”聲音越說越低,一口氣吸不進去,就此死去。
韋小寶抱着他身子,大叫:“師父,師父!”叫得聲嘶力竭,陳近南再無半點聲息。
蘇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見陳近南已死,韋小寶悲不自勝,人人都感凄恻。
蘇荃輕撫他肩頭,柔聲道:“小寶,你師父過去了。
”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内心深處,早已将師父當作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憾,隻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蘇荃要岔開他的悲哀之情,說道:“害死你師父的兇手,咱們怎生處置?”
韋小寶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辣塊媽媽,小王八蛋。
我師父是你鄭家部屬,我韋小寶可沒吃過你鄭家一口飯,使過鄭家一文錢。
你奶奶的臭賊,你還欠了我一萬兩銀子沒還呢。
師父要我饒你性命,好,性命就饒了,那一萬兩銀子,趕快還來,你還不出來嗎?我割你一刀,就抵一兩銀子。
”口中痛罵不絕,執着匕首走到鄭克爽身邊,伸足向他亂踢。
鄭克爽身上中的毒針遠較馮錫範為少,這時傷口痛癢稍止,聽得陳近南饒了自己性命,當真大喜過望,可是債主要讨債,身邊卻沒帶銀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灣,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還。
”韋小寶在他頭上踢了一腳,罵道:“你這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臭賊,說話有如放屁。
這一萬刀非割不可。
”伸出匕首,在他臉頰上磨了兩磨。
鄭克爽吓得魂飛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隻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對,不對!這小賊最心愛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為我說話,這小賊隻有更加恨我,這一萬刀就一刀也少不了。
”說道:“一百萬兩銀子,我一定還的。
韋香主,韋相公如果不信……”
韋小寶又踢了他一腳,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師父信了你,你卻害死了他!”心中悲憤難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臉上刺落。
鄭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麼我請阿珂擔保。
”韋小寶道:“擔保也沒用。
她擔保過你的,後來還不是賴帳。
”鄭克爽道:“我有抵押。
”韋小寶道:“好,把你的狗頭割下來抵押,你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狗頭還你。
”鄭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給你!”
霎時之間,韋小寶隻覺天旋地轉,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聲,插入泥中,和鄭克爽的腦袋相距不過數寸。
鄭克爽“啊喲”一聲,急忙縮頭,說道:“我把阿珂押給你,你總信了,我送了一百萬兩銀子來,你再把阿珂還我。
”韋小寶道:“那倒還可商量。
”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
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說着哭了出來。
鄭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禍臨頭,阿珂對我毫不關心,這女子無情無義,我不要了。
韋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萬兩銀子賣斷了給你。
咱們兩不虧欠,你不用割我一萬刀了。
”
韋小寶道:“她心裡老是向着你,你賣斷了給我也沒用。
”
鄭克爽道:“她肚裡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麼還會向着我?”韋小寶又驚又喜,顫聲道:“你……你說什麼?”鄭克爽道:“那日在揚州麗春院裡,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聲驚叫,一躍而起,掩面向大海飛奔。
雙兒幾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來。
阿珂哭道:“你……你答應不說的,怎麼……怎麼又說了出來?你說話就如是放……放……”雖在羞怒之下,仍覺這“屁”字不雅,沒說出口來。
鄭克爽見韋小寶臉上神色變幻不定,隻怕他又有變卦,忙道:“韋香主,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
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說要跟我拜堂成親之後,才好做夫妻。
你……你千萬不可多疑。
”韋小寶問道:“這便宜老子,你又幹麼不做?”鄭克爽道:“她自從肚裡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記挂着你,跟我說話,一天到晚總是提到你。
我聽着好生沒趣,我還要她來做什麼?”
阿珂不住頓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怒道:“你就什麼……什麼都說了出來。
”這麼說,自是承認他的說話不假。
韋小寶大喜,道:“好!那就滾你他媽的臭鴨蛋罷!”鄭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謝,多謝!祝你兩位百年好合,這份賀禮,兄弟……兄弟日後補送。
”說着慢慢爬起身來。
韋小寶呸了一聲,在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見你這臭賊。
”心想:“我答應師父今日饒他性命,日後卻不妨派人去殺了他,給師父報仇。
隻要派的人不是天地會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師父頭上。
”
三名鄭府衛士一直縮在一旁,直到見韋小寶饒了主人性命,才過來扶住鄭克爽,又将躺在地下的馮錫範扶起。
鄭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躊躇。
施琅所乘的戰船已然遠去,岸邊還泊着兩艘船,自己乘過的那艘給清兵大炮轟得桅斷帆毀,已難行駛,另一艘則甚完好,那顯是韋小寶等要乘坐的,決無讓給自己之理。
他低聲問道:“馮師父,咱們沒船,怎麼辦?”馮錫範道:“上了小艇再說。
”
一行人慢慢向海邊行去。
突然身後一人厲聲喝道:“且慢!韋香主饒了你們性命,我可沒饒。
”鄭克爽吃了一驚,隻見一人手執鋼刀奔來,正是天地會好手風際中。
鄭克爽顫聲道:“你……你是天地會的兄弟,天地會一向受台灣延平王府節制,你……你……”風際中厲聲道:“我怎麼樣?給我站住!”鄭克爽心中害怕,隻得應了聲:“是。
”
風際中回到韋小寶身前,說道:“韋香主,這人害死總舵主,是我天地會數萬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決計饒他不得。
總舵主曾受國姓爺大恩,不肯殺他子孫。
韋香主又奉了總舵主的遺命,不能下手。
屬下可從來沒見過國姓爺,總舵主的遺命也不是對我而說。
屬下今日要手刃這惡賊,為總舵主報仇。
”
韋小寶右手手掌張開,放在耳後,側頭作傾聽之狀,說道:“你說什麼?我耳朵忽然聾了,什麼話也聽不見。
風大哥,你要幹什麼事,不妨放手去幹,不必聽我号令。
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給施琅這家夥的大炮震聾了。
”這話再也明白不過,風際中要殺鄭克爽,盡可下手,他決不阻止。
眼見風際中微有遲疑之意,韋小寶又道:“師父臨死之時,隻是叫我不可殺鄭克爽,可并沒吩咐我保護他一生一世啊。
隻要我不親自下手,也就是了。
天下幾萬萬人,個個可以殺他,又有誰管得了?”
風際中一拉韋小寶的衣袖,道:“韋香主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出十餘丈,風際中停了腳步,說道:“韋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歡你,是不是?”韋小寶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樣?”風際中道:“皇上要你殺總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來,足見你義氣深重。
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
韋小寶搖了搖頭,凄然道:“可是師父終究還是死了。
”風際中道:“總舵主是給鄭克爽這小子害死的,不過皇上交給韋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辦到了……”韋小寶大是詫異,問道:“你……你為什麼說這……這等話?”
風際中道:“皇上心中,對三個人最是忌憚,這三人不除,皇上的龍庭總是坐不穩。
第一個是吳三桂,那不用說了。
第二個便是總舵主,天地會兄弟遍布天下,反清複明的志向從不松懈,皇上十分頭痛。
現今總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韋小寶聽到這裡,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是你,是你,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