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
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内衣,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内衣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叫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但見肚兜上織着一對鴦鴛,旁邊繡着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
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對你不住,再沒面目活在人世,隻求你大恩大德,準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恩情。
’說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
衆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衆人講述過去事迹,隻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
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
她一言不發,隻呆呆地瞧着我,眼中盡是哀懇之情。
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寝宮中隻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着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
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地侍奉我,沒半點違背我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
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
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地瞧他。
她眼怔怔地望着周師兄将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地望着他轉身出宮。
她這片眼光叫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地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
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裡,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擡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發怎麼啦?’她好似沒聽到我的話,隻望着孩子。
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
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發!’原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
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愛憐、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鬓邊竟現出了無數白發!
“她全沒留心自己容顔有了改變,隻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令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
’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
我很奇怪,心裡想:她一直愛惜自己容顔,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便将鏡子擲開,隻見她目不轉瞬地凝視着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隻盼那孩子能活着。
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裡,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消失的性命。
”
說到這裡,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地瞧着我啊。
”兩人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别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為對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
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隻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地包在孩子胸口。
錦帕上繡着一對鴦鴛,親親熱熱地頭頸偎倚着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什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轉頭見到她鬓邊白發,身出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地撇在宮裡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耗損功力來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
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
她冷冷地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叫人難以違抗,我解開了她穴道。
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着母親,求她相救。
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
我見她頭發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隻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叫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地睡吧,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地唱起歌兒來哄着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衆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
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吧。
”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動。
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均臉上沒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
隻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地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
’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着吧,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跟着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裡,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
黃蓉道:“師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跟你何幹?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
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什麼仇怨,也一報還一報地清償了。
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
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
”雙手捧着一個小小的布包。
一燈接過揭開,衆人齊聲驚呼,包内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着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
兩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迹。
一燈呆望肚兜,凄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
她抱着兒子的屍體,長聲哀哭,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
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于大徹大悟,将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
他指着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随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
我們又遇上大雪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
四個弟子追查歐陽鋒的蹤迹,子柳卻查到瑛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