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隻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
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裡。
”接着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系不大的方面去。
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
他的女兒長得象男孩子那麼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着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
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布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
她說話時自己也本着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裡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言詞。
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征。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
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象這氣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
盡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象田野裡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
我所以産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着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
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幹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
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讨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
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
至于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
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
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裡,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布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隻停兩分鐘,爾後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
貢布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
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别墅全在這裡。
月光象建築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裡點綴上白石台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栅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隻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迹的壯美。
我拖着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種隻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報償。
稀疏的栅欄内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
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隐藏在犬吠聲中(貢布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隻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曆曆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
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
父親聳肩笑了。
接着,他象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後門便同聖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
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擡頭一看,原末後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
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隻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裡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着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盡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于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受得住。
這倒并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于缺乏精力或想象力,單憑自己無法産生改變現狀的動力,隻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