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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石翠芝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小小的窄條臉兒,看去是很秀麗的,高高的鼻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隻是眼泡微腫。

    額前打着很長的前劉海,直罩到眉毛上,腦後卻蓬着一大把卷發。

    穿了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裡微微露出裡面的杏黃銀花緞旗袍。

    她穿着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裡都覺得有些詫異。

    其實她正是因為知道今天請她來是有用意的,她覺得如果盛妝豔服而來,似乎更覺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裡,世鈞走進來,兩人隻是微笑着點了個頭。

    世鈞笑道:“好久不見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紹了一下。

    大少奶奶笑道:“來吃飯吧。

    ”沈太太客氣,一定要翠芝和叔惠兩個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邊。

    翠芝和老太太們向來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在座的幾個人,她隻有和她表姊比較談得來,但是今天剛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氣頭上,簡直不願意開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氣很感到沉寂。

    叔惠雖然健談,可是他覺得在這種保守性的家庭裡,對一個陌生的小姐當然也不宜于多搭讪。

    陳媽站在房門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問道:“二叔的女朋友怎麼還不來?”大少奶奶一聽見這個話便心頭火起,偏那陳媽又不識相,還嬉皮笑臉彎着腰輕輕地和孩子說:“那不就是麼?”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擱,便跑出去驅逐小健,道:“還不去睡覺! 什麼時候了?”親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們家那隻狗新近生了一窩小狗,可以送一隻給小健。

    ”沈太太笑道;”對了,你上回答應他的。

    ”翠芝笑道:要是世鈞長住在家裡,我就不便送狗給你們了。

    世鈞看見狗頂讨厭了!哦?我并沒說過這話呀。

    你當然不會說了——你總是那樣客氣,從來沒有一句由衷的話。

    一會,他方才笑着問叔惠:“叔惠,我這人難道這樣假嗎?”叔惠笑道:“你别問我。

    石小姐認識你的年份比我多,她當然對你的認識比較深。

    ”大家都笑了。

     雨聲漸漸停了,翠芝便站起來要走,沈太太說:“晚一點回去不要緊的,待會兒叫世鈞送你回去。

    ”翠芝道:“不用了。

    ” 世鈞道:“沒關系的。

    叔惠我們一塊兒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麼樣子。

    ”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鈞問道:“許先生還是第一次到南京來?”她不問叔惠,卻問世鈞。

    叔惠便笑道;嗳。

    其實南京離上海這樣近,可是從來就沒來過。

    這一答話,她無故地把臉飛紅了,就沒有再說下去。

     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傭人去叫一輛車。

     翠芝便到她表姊房裡去告辭。

    一進門,便看見一隻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鍋東西。

    翠芝笑道:“哼,可給我抓住了! 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麼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

    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王媽給炖雞湯,或是牛肉汁。

    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幾個傭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裡反正什麼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炖牛肉汁。

    所以我賭氣買了塊牛肉回來,自己煨着。

    這班傭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準了将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兒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其實她在一個舊家庭裡做媳婦,也積有十餘年的經驗了,何至于這樣沉不住氣。

    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麼芝麻大的事,對于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勸道:“傭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

     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

    ”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别看她那麼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兒罷了。

    一看見兒子,就忘了孫子了。

    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幾種補藥補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

    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藥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 '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這樣,自己身體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體不好麼? 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藥。

    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後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聽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麼表示,隻能夠問候她的病體,又問她吃些什麼藥。

     女傭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别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馬車。

    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着光。

    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簾向外面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趕馬車的旁邊去了。

    ”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夫,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

    車夫覺得很奇怪,翠芝隻是笑。

     馬車裡隻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隻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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