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聽見叔惠和馬車夫在那裡一問一答,不知說些什麼。
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裡?”世鈞道:“是的。
”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麼?”世鈞道:“嗳。
”
翠芝這一個問句聽上去異常耳熟——是曼桢連問過兩回的。
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絲絲的夜裡,坐在這一颠一颠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像變成了異鄉了。
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裡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麼?”翠芝道:“沒什麼。
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
”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他使她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簾子向外面張望着,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
他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廠裡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于練習生。
”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裡解釋着,她卻隻管掀開簾子向外面張望着,好像對他的答複已經失去了興趣,隻顧喃喃說道:“嗳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裡了!”世鈞心裡想着:翠芝就是這樣。
真讨厭。
毛毛雨,像霧似的。
叔惠坐在馬車夫旁邊,一路上看着這古城的燈火,他想到世鈞和翠芝,生長在這古城中的一對年青男女。
也許因為自己高踞在馬車上面,類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點悲天憫人的感覺。
尤其是翠芝這一類的小姐們,永遠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這也是一種可悲的命運。
而翠芝好像一個個性很強的人,把她葬送在這樣的命運裡,實在是很可惜。
世鈞從裡面伸出頭來喊:“到了到了。
”馬車停下來,世鈞先跳下來,翠芝也下來了,她把雨衣披在頭上,特地繞到馬車前面來和叔惠道别,在雨絲與車燈的光裡仰起頭來說”再見。
叔惠也說:他呢,因為環境太不同的緣故,也是無緣的。
世鈞把她送到大門口,要等她揿了鈴,有人來開門,方才走開。
這裡叔惠已經跳下來,坐到車廂裡面去。
車廂裡還遺留着淡淡的頭發的香氣。
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鈞回來了,卻沒有上車,隻探進半身,匆匆說道:“我們要不要進去坐一會,一鵬也在這兒——這是他姑媽家裡。
”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鵬?哦,方一鵬啊!”原來世鈞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兩個弟弟,大的叫一鳴,小的叫一鵬,一鵬從前和世鈞一同到上海去讀大學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學,但是因為氣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麼熟。
一鵬因為聽見說叔惠家境貧寒,有一次他願意出錢找叔惠替他打槍手代做論文,被叔惠拒絕了,一鵬很生氣,他背後對着世鈞說的有些話,世鈞都沒有告訴叔惠,但是叔惠也有點知道。
現在當然久已事過境遷了。
世鈞因為這次回南京來也不打算去看一鵬兄弟,今天剛巧在石家碰見他們,要是不進去坐一會,似乎不好意思。
又不能讓叔惠一個人在車子裡等着,所以叫他一同進去,叔惠便也跳下車來,這時又出來兩個聽差,打着傘前來迎接。
一同走進大門,翠芝還在門房裡等着他們,便在前面領路,進去就是個大花園,黑沉沉的雨夜裡,也看不分明。
那雨雖下得不甚大,樹葉上的積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頭上。
桂花的香氣很濃。
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遠就看見一排玻璃門,玻璃門裡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電燈點得通亮,燈光下紅男綠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細看,翠芝便引他們由正門進去,走進客室。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着,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
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
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
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
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眄着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着我們!
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萬想不到他們當着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
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隻是微笑着。
翠芝卻把臉闆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
”世鈞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
”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
”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将,牌不夠用。
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
世鈞你也早點來。
”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