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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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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

    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

    那男仆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

    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擡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裡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隻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

    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麼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髅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桢,他們全家都搬走了。

    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隻是笑着”嗯,嗯”答應着,因道:沈先生坐。

    喝點茶。

    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信件。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裡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

    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

    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

    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

    ”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着:“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麼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地人都變了。

    ”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

    ”曼璐卻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着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是不是跟張慕瑾結婚了?然知道世鈞對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

    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視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細說了。

    ”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

    着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隻戒指。

    好好的拿在手裡,不知怎麼會手一松,滾到地下去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

    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裡一揣。

    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裡,那才是笑話呢。

    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

    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仆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裡。

    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仆送他出去。

    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後面緊緊跟着。

    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着了。

    那邊嗚嗚地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

    這虹橋路上并沒有人行道,隻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

    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着,腳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街燈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隻戒指還在他口袋裡。

    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血迹。

    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幹了的血迹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

    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

    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裡的事,在實際生活裡大概是不會發生的。

    世鈞一路走着,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裡,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

    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裡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裡,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隻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着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

    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

    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裡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

     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裡一住兩個月,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着孩子們也來了,就等着送終。

    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裡。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郁郁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

    有一隻鳥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縱縱,房間裡面寂靜得異樣,它以為房間裡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啦撲啦亂飛亂撞,曼桢似乎對它也不怎樣注意。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

    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

    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

    坐在那裡,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是一隻黃貓咕噜咕噜伏在她腳上。

    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将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着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着,她立刻兩行眼淚挂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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