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曆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
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
”世鈞心裡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
曼桢當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
曼桢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于成為事實了。
”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并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
慕瑾對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桢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
并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
她對慕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并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
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
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曆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
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争吵過,而慕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
當然她絕對不是借故和我争吵,隻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症結在那裡,所以一觸即發了。
”
看弄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學校裡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
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桢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
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弄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
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裡看了一看,便向看弄堂的微笑着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
”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燈已經亮了。
他把他寫給曼桢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
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
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餘的。
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幹的人遠遠吆喝着。
那人又來了。
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着個籃子,曼桢住的弄堂裡,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
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裡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
”豆——幹!五香蘑菇豆——幹!”沉着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裡發空。
于是他又想着,還可以到她姊姊家裡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号數也還記得,隻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
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
下了車一揿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仆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
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
我姓沈,我叫沈世鈞。
”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
”說着,便把方洞關上了。
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仆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确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着活動話。
可是他心裡還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
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
終于聽見裡面撥去門闩,開了一扇側門,那仆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
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
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裡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
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鈎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桢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異之點,但是這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仆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
他們家也很少來客。
這卻是什麼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雖然什麼也看不見,隻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鈎淡金色的月亮。
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
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
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而遠。
曼桢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
”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
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着嗓子叫喊,隻聽見喉嚨管裡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裡黑沉沉的,隻有她一個人在那裡,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着。
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裡吃年糕去了。
這還是正月裡,家裡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随時做着吃。
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話,隻當是曼桢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
阿寶跟在後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仆引着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
世鈞從前在曼桢家裡看見過阿寶的,雖然隻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
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
她隻把頭低着,裝作不認識他,徑自上樓去了。
那男仆把世鈞引到客廳裡去,把電燈開了。
這客廳非常大,布置得也極華麗,但